(一)「丁公走了」
作者:何大安院士、楊秀芳教授

「丁公走了」,這是我們的電子郵箱在 2023 年 1 月 31 日上午 4:30 所收到張洪年先生一封郵件的標題。張先生在信中引述了邦新師第三女公子佐立女士給他的短訊,內容是:

Date:30 January 2023 at 12:19:01 PM GMT-8

Dear:張先生
我爸爸平安被主接走了,我們現在還在醫院,沒帶你的電話,所以用 email 通知你。爸爸很平安的睡了!媽媽還好很難過,就是大家都很意外!後面有些要處理的事可能需要你們的協助和建議。先謝謝你們!
佐立 敬上

這四個字,重若萬鈞。現在一天過去了,我們仍然驚兀猶疑不能自定。兩個多星期之前,也就是臺北時間 1 月 19 日上午,張先生還在信中告訴我們此前一天拜訪老師時的情景:

To our great relief, he was obviously doing much better, both physically and cognitively, than in the past. Though still a bit weak in voice and sometimes unclear in what he was trying to say, he actively took part in our conversation, even cracking little jokes now and then. When I was trying to help him get up from the couch, I said“你可重啊! ”to which he responded by saying“是不輕呀! ” When Mrs. Ting brought out a dish of fruit cake from the kitchen, he looked at the pieces with a craving nod. I said, “No No! Not good for you!” Shyly, he said, “Yes, I know.”

一位風趣、嘴饞的老人,怎麼會在十多天之後突然去世呢!

2021 年的 10 月,老師告訴我們,他的雙腿有水腫不退的問題,正在延醫診治。嗣後一年多的時間,似有起色,令人高興;但又似未痊癒,令人擔憂。水腫不退,反映的是代謝機能的衰弱。我們知道,老師老了。

在老師的受業門生之中,我們忝居年齡最長,及門最早,也侍學最久。曾有一日在研究院中隨侍散步,老師笑謂:「八十老師,而有七十弟子。」當時相顧莞爾,不覺忽有詠而歸之意。現在追想,已為陳跡,心中一片惘然。

老師的知交故舊,以及從遊的學生,遍天下。他的成就、經歷、為人、軼事,多見於各種百科和紀傳,也都為人所樂道。大安曾與同門陳忠敏兄合撰過一篇《丁邦新先生學述》的短文,載於恭祝老師八十嵩壽的論文集。現在轉錄於後,以志瞻仰,以自勖勉。這是因為典型具在,不能因為老師走了,就想偷懶逃學。

(二)丁邦新先生學述
弟子何大安、陳忠敏 恭述

先生祖籍江蘇如皋,寄籍浙江杭州,1937 年 10 月 15 日生。1959 年畢業於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1961 年考入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師從董同龢先生;1963 年以《如皋方言的音韻》一文獲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學位。1966年赴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受業於李方桂先生。1972 年以論文 Chinese Phonology of the Wei-Chin Period: Reconstruction of the Finals as Reflected in Poetry(《魏晉音韻研究》)獲博士學位。

先生於取得碩士學位之同年(1963),即進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任助理員,洊升至研究員(1975)。其間代理趙元任先生為第二組主任(1973-1975)、主任(1975-1981);副所長代理所長(1981-1985)、所長(1985-1989);同時並任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合聘教授(1975-1989)。1989 年應邀至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任中國語言學教授(1989-1994)及 Agassiz 講座教授(1994-1998)。1996 年香港科技大學禮聘先生為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2004 年先生自科技大學榮休,復為柏克萊加州大學榮休講座教授。

先生獲獎、獲褒榮無數。1986 年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1993 年公舉為國際中國語言學學會會長,及 2000 年美國語言學學會特授榮譽會員等事,尤為學林之榮。

先生始從董先生習漢語音韻與方言學,兼及臺灣南島語。繼而受業於李方桂先生,治古漢語與漢藏比較,兼及其他非漢語。董先生為趙元任先生再傳弟子。趙、李兩先生者,斯學泰斗,國際地位崇隆,而又各為「漢語語言學」與「非漢語語言學」之父。中國之有現代語言學,即始基於兩先生。上世紀中,當神州屯邅、君子道消之際,兼承兩家,以續一線於海外,受學之正,莫如先生。故能「自方言以治音韻,自非漢語以治漢語。」堂宇宏深,有自來矣!

先生之學,約而言之,其端有五,曰音韻、曰方言、曰非漢語、曰語法、曰文學,而以音韻、方言為主。其詳及著作目錄,已別有見。今茲所述,第舉崖略。

一曰音韻。先生博士論文分魏晉詩韻為三十七部,上據先秦,下迄隋唐,剖別源流,詳其始末。自清儒初識古今音以來,以歷史語言學之方法貫穿上下,闡明韻類演變之所以然者,此為首出,亦為傳世不刊之作。先生於上古元音多寡、聲調來源、陰聲韻之輔音尾、群母四等具足、聲調源於韻尾、四等介音有無、重紐起源諸說,皆有發明。其中古音當就「鄴下」與「金陵」兩系分治之議,於音韻史研究之關係尤大,影響至巨。

二曰方言。先生於方言學之大貢獻有四,一為「以早期歷史條件區分大方言,晚期歷史條件區分次方言」之方言分區法;二為以「基調」、「原調」分表平面、歷史調值及以層累推定古調值之調值構擬法;三為據異讀以判別音韻層次之層次分析法;四為閩語析自東漢及六朝吳語為今閩語前身之「吳閩關係論」。方言史之語言學研究,興於輓近,其道未備。先生導先路而正迷途,堂構之功,久而彌著。

三曰非漢語。先生於非漢語研究之重點有二,一為漢藏語,一為臺灣南島語。學者或有持侗台語、苗傜語與漢藏語不同系屬而轉與南島語同源之論者,謂之「南傣語假說」,而證據之然否實未可必。先生於漢藏、南島皆所夙習,最能為之決主。前已作文數篇,就部分詞彙判定古漢語與古侗台語確屬同源,近日復取李先生《比較台語手冊》逐次案比,益證此「南傣假說」為虛妄。學者善識此意,他日正可作「鍼膏肓」讀也。

四曰語法。先生曾就詞序、逆序詞、方言體貌詞、古漢語構詞法、卜辭命辭之語氣,以及先秦並列語之聲調關係等,著為論文,或為單篇,或為連章。洞徹幽微,足破茫昧。至於所譯趙先生《中國話的文法》,風行海內外,其嘉惠中文讀者,已成故實,毋庸復贅矣。

五曰文學。先生工吟詠,其論七言體自楚辭,及詩格之有明暗律二端,最為膾炙人口,亦先生於古典文學寢饋其中之親得至深者也。至如論元曲韻字聲情說之不可恃,及以聲韻知識推斷作品時代之效度與限度等等,則誠餘事耳。

先生為學,以「求真」為宗旨;毋縱詭隨,不尚矜奇;平正通達,務存大體。析疑必造精微,立義必求周洽。不苟應響;理曰如是,雖師尊摯友不讓。端居講學,亹亹善誘。即逢呂步舒,亦期為卜子夏。常謂弟子不必不如師,而以英雄事業勵諸生。至性過人,雅重師道。董先生早世,遺文散落,先生輯而刊之,使行於世。李先生著作宏富而罕獲其全,先生商之王啟龍先生與清華大學,纂為全集;而又躬任鞮譯讎校之勞,持之十數年不稍懈,終蕆其事。先生存誠處厚,肝膽照人,尤重出處之大節。醇粹之氣,盎於面背。於朋友,致其直諒。於學術,不拘門戶。於經綸世務博施濟眾,則正誼明道,與人成大功而弗居。方先生之掌科大人社院也,時當剝復,后來其蘇。先生開閤延賓,以清水灣為天下東道主,青衿鴻儒,絡繹於途;香江講學之盛,冠於東南。風氣之開,先生有力焉。榮休之後,振錫四方。志存弘道,樂以忘憂。其體日健,神愈王,而學益篤。智者樂,仁者壽。《論語》所謂「不知老之將至」云者,先生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