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牛津大學的Bodleian圖書館裡,有一幅東亞古地圖(參見該館網頁)(註),被遺忘了數百年,直到2008年重新被「發現」。此圖原為十七世紀英國著名政治人物約翰.塞爾登(John Selden, 1584-1654)所有,塞爾登過世後,其後人將此圖捐給牛津大學,由於原圖無名稱,故本文簡稱為Selden Map。

這幅圖長約158公分,寬96公分。與一般的地圖相比,篇幅顯得相當大。內容涉及明朝中國、日本、朝鮮,以及現今的東南亞各地,繪圖的範圍相當於是現代地理概念中的東亞地圖。

對每一位剛接觸到Selden Map的人來說,會覺得這是一幅美麗、具有中國傳統繪畫風格的地圖,地圖各處布滿山脈、河流、樹木、花朵,還有讀者熟悉的長城,圖中標註的地名、圖說都是中文。但是,這幅圖還有另一個特色,亦即這是一幅「準確」的東亞地圖,圖中各地海岸線的形狀與現今的地圖非常接近,例如越南、菲律賓以及馬來西亞等地的海岸線,而與十七世紀同時期中國繪製的地圖差異非常大。這是一幅不像同時期中文的東亞地圖,也不像歐洲繪製的東亞地圖,然而當我們想要追問為什麼會有這張圖?繪者是誰?什麼時間繪製的?為了什麼而繪?一連串的問題浮現,卻發現,除了此圖留存至今外,目前沒有與此圖直接相關的文獻。

讀者們都很好奇,誰是本圖的作者?學者的看法可以分成兩類,一是指明這幅圖與某個人物有關。如有人認為能畫出這樣的一幅地圖,應該是十七世紀東亞海域的大商人,而李旦當時建立了一個大海運帝國,是「海上霸主」,但也有學者主張此圖繪於「鄭芝龍海上帝國興起之際」。另一看法則認為繪者與閩南人、日本人有關,可能是旅日華僑、馬尼拉唐人,或在萬老高經商的閩南商人,甚至是華裔穆斯林,而繪製地點是在馬尼拉、閩南、日本、蘇門答臘的亞齊或爪哇的萬丹。

這些說法紛歧,有些很有故事性,但缺乏證據。我們有的只是這幅圖,而在這幅圖裡,會不會有繪者隱藏的身影?這幅圖標註了很多地名,大部份是東亞海域各地的港市,如日本的長崎,寫作「笼仔沙机」,薩摩寫作「殺子馬」、東南亞Timor島寫作「池汶」、蘇拉威西島的Makassar寫作「傍伽虱」,都是使用閩南語音來拼寫各處地名,顯示繪者的語言是閩南語。在海域裡繪滿了航線,似乎繪者關注的是海上貿易與港市,顯示繪者是一位在東亞海域活動的閩南人,在十六、十七世紀時,他們通常自稱為「唐人」。

另外,在Selden Map裡,有一些標註文字顯露了繪者更為特殊的經歷:

【專欄】地圖裡的繪者身影──Selden Map與唐人

Selden Map東側之標註

1.地圖裡的「化人」

在Selden Map裡,大多數文字與地名有關,僅有少數文字與人群有關,如圖中的「化人」,在地圖東側有兩處分別標註:「化人番在此港往來呂宋」、「万老高(紅毛住 化人住)」。此種「化人」用語極為特殊,因為當時通常稱西班牙人為「佛郎机」,有些學者認為化人源自「佛郎机」語音的轉變,筆者認為「化人」源自菲律賓的唐人社會,與西班牙神父在菲律賓群島傳教有關。

近年筆者與清華大學李毓中教授合作整理十七世紀初期菲律賓群島的唐人文獻,目前出版三種辭典資料,在這些辭典裡,即有「化人」資料,如Arte de la lengua chio chiu(《漳州話語法》)有「化人筆寫字(con pluma despañol escreui)」、「化人筆(con pluma de Español)」等語,化人筆即是西班牙人寫字用的羽毛筆。

【專欄】地圖裡的繪者身影──Selden Map與唐人

化人筆即是西班牙人寫字用的羽毛筆

除了使用「化人」一詞外,另有兩個與「化」有關的句子:「僚氏化天地」、「天地是僚氏化个」,僚氏是Dios(天主)的閩南語譯音,前述句子即指天主創造天地萬物有關,因此,「化」字在當時信教的菲律賓唐人來說,是個重要的概念。至於信教的唐人則稱為「濂水人」,並標音為liām chùi lāng,指的是經過洗禮(濂水),即成為教徒。

【專欄】地圖裡的繪者身影──Selden Map與唐人

「化」字在當時信教的菲律賓唐人來說,是個重要的概念

當時唐人編寫的《佛郎机化人話簿》,是為了學習西班牙文而編,書名即標明是「化人話簿」,書裡收入「化人大桶」、「化人秤」兩個用語。

【專欄】地圖裡的繪者身影──Selden Map與唐人

唐人編寫的《佛郎机化人話簿》

十六世紀下半葉西班牙人占領馬尼拉,帶來美洲白銀,吸引閩南商人前來經商、居住,西班牙神父在唐人街傳教。在傳教的過程中,神父與唐人信徒新創一些用語如濓水人、化人,作為自稱、他稱。這種用語一直存在於菲律賓唐人社會裡,沿用至二十世紀,但未見於日本或爪哇的唐人社群。

2.對化人的關注

Selden Map不僅出現化人一詞,而且相當關切西班牙人的存在,如呂宋(馬尼拉)的標示為「呂宋王城」,而全圖另一處王城出現在日本。閩南人慣稱各地的統治者,不論是蘇丹、國王、總督,都稱為「王」。在十七世紀東南亞海域各島均有大小不等的統治者,何以只有呂宋標示為王城?最好的比對例子應是葡萄牙人在東亞的據點:麻六甲與澳門,這兩地均未標示為王城,甚至連澳門的地名與圖形均未繪製。此外,當時暹羅、越南的東京、廣南亦都有「王」,亞齊或Makassar有蘇丹,但皆只見標註地名。Selden Map繪者描繪呂宋島的王城,此種描繪突顯繪者關注西班牙人在東亞海域的存在,相對地忽視其他海域勢力。

【專欄】地圖裡的繪者身影──Selden Map與唐人

此圖之呂宋島東南側標示「化人番在此港往來呂宋」

另外,全圖描繪唐人在東亞海域的航線與往來港市,但在呂宋島又出現一處與西班牙人有關的文字,即此圖之呂宋島東南側,在呂宋島與南方島嶼之間有一狹長港道,港道東端出口處標示「化人番在此港往來呂宋」。「港」字應指港道,而非港口。此段文字意指西班牙船隻經由該港道往返於美洲與呂宋之間。與現今地圖比對,應指San Bernardino海峽,介於呂宋島與Samar島之間。這幅圖並未提到英國、荷蘭或葡萄牙人往返東亞的港道,惟獨提及西班牙人的航運,又再一次突顯對西班牙的關注。

在這幅圖東南側,現今摩鹿加群島的位置標註「萬老高」、「化人住」、「紅毛住」,「萬老高」是摩鹿加(Maluco)群島的譯音,指的是群島裡的Ternate島,這是群島裡最重要的島嶼,十六世紀西班牙人一直想介入此區域的香料貿易,幾度派出遠征隊均無功而返,1606年派出的船隊俘虜了Ternate蘇丹,成功地在此島建立據點,但島上穆斯林勢力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結盟,1607年荷蘭亦在此島建立據點,於是西班牙、荷蘭兩股勢力在島上對峙,Selden Map即是描繪此種局勢。

在Selden Map的西北側,有一小方框,標註「黃哇黎番呵難黎番俱在此後」,學者已指出黃哇黎番係指英國人,呵難黎番是荷蘭人。這兩詞應是出自西班牙語的inglés與holandés之譯音。這種寫法與十七世紀初馬尼拉的唐人有關,當時在馬尼拉出版的中文傳教書籍中,對於西班牙語的re、le、de等語音的譯字主要是「黎」。值得探討的是Selden Map的繪者為何透過西班牙語來認知這兩國?此一現象透露出兩個訊息,一是英國人與荷蘭人已出現於東亞海域世界,故Selden Map的繪者試圖繪出這兩種人的來源處;另一訊息是當時唐人對英國人、荷蘭人的認知是受到西班牙人的影響。

【專欄】地圖裡的繪者身影──Selden Map與唐人

Selden Map的西北側,有一小方框標註「黃哇黎番呵難黎番俱在此後」

依據上述討論,西班牙在東亞海域的存在對此圖的影響,包含文字記載與描繪,可分三類:
1.此圖繪者稱呼西班牙人為化人,而非一般通稱的佛郎机,稱呼西班牙的城堡為王城,關注西班牙在萬老高的情勢,顯示繪者與東亞的西班牙人相當親近,可能共同生活於某一地,如馬尼拉。
2.繪者注意到西班牙與美洲的關係,故描繪往返美洲的港道、化人番在東北方。
3.使用西班牙人的用語(黄哇黎與呵 黎)來稱呼與認知新來的英國人與荷蘭人。

換言之,Selden Map的繪者應有與西班牙人同處一地的生活經驗,最可能的地點是馬尼拉,如第1類所述;又從西班牙人那裡得到一些地理知識,如第2、3類所述。在Selden Map裡,絕大部分的內容都是唐人熟悉的事物,如港市、針路與危險的礁岩等等,但此圖也出現一些與西班牙有關的訊息;相較於此圖缺乏對東亞海域穆斯林的記載,沒有強調東南亞各國或其王城,也沒有葡萄牙的文字訊息,對英國與荷蘭的記載也很有限,在此圖裡,「化人(西班牙)」的存在就顯得引人注目。

因此,Selden Map是誰畫的?至今還是不知繪者名字,但是根據地圖裡一些不尋常的描繪,可以斷定繪者曾在西班牙的統治區域居住過,亦略微了解西班牙在東亞的情勢與西班牙的地理知識,繪者應是西班牙文獻中所稱的「Sangley(生理人)」,也即是菲律賓的閩南裔唐人。


(註)http:/seldenmap.bodleian.ox.ac.uk/

參考資料:
1.金國平,〈The Selden Map of China中「化人」略析——兼考「佛郎機」與「佛郎機國」〉,澳門大學澳門研究中心編,《全球視野下的澳門學:第三屆澳門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頁334-361。
2.李毓中、陳宗仁等編,《閩南—西班牙歷史文獻叢刊I:Arte de la lengua chio chiu》(新竹: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
3.李毓中、陳宗仁等編,《閩南—西班牙歷史文獻叢刊I: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菲律賓唐人手稿》(新竹:國立清華大學出版社,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