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介紹作者運用蒙古語語料庫的部分研究成果,檢視中古蒙古語至現代蒙古語時間語法系統的變化,並探討變化的動因、發展脈絡與方向。顯示蒙古語正經歷「分析-合成」的循環變化。對稱性與經濟性是蒙古語動詞時間語法系統變化的動因。

一、前言

電子資料庫的建置使過去皓首窮經才能爬梳得來的研究材料在彈指之間可得。語料庫是以結構化形式保存一種或多種語言材料的大型資料庫,經過科學標注並具適當規模的語料庫能夠反映與記錄語言的實際使用狀況,是語言學研究的重要資源。我們以不同時代的文獻語料庫檢視蒙古語從十三世紀至今時間語法系統以及否定結構的變化,發現蒙古語「非過去時」(Nonpast)動詞詞綴歷經由–mu/-yu/-u/-d 變為–na/-ne的變化,而「過去時」(Past)動詞詞綴正經歷由-ba/-be變為-γsan/-gsen的變化,主張蒙古語有「合成-分析」的循環(synthetic-analyticcycle)變化。一方面,現代蒙古語的動詞「非過去時」詞綴-na/-ne的形成是蒙古語由分析性變得更具合成性的例證。另一方面,中古蒙古語以動詞「過去時」形式,而現代蒙古語以動詞「完整貌」(Perfective)形式加上存在動詞表過去時間,是蒙古語由合成性變得更具分析性的變化。

 

二、「非過去時」陳述式標記-na/-ne的誕生:分析到合成的變化

〈圖表1〉顯示的是「非過去時」詞綴–mu 詞綴的比例漸減,-yu、-u、-d 消失,-nam/-nem 可分析為由 –mu 到na 的過渡,–daγ/-deg 是最晚興起的形式。在此要補充說明,-qu/-kü 是「非完整貌」動名詞,–daγ/-deg 是表示「習慣貌」的動名詞。–daγ/-deg雖然也可以作為陳述式詞尾,語意與 -na/-ne 不同。-qu/-kü 單獨作為詞尾的例子不多,其後多有存在動詞,這種句式跟下一節討論的以「完整貌」表「過去時」的用法平行,是分析性的,我們認為也跟否定結構的類型變化有關,詳見下節。這種句式跟時制動詞-na/-ne句式處於競爭與互補狀態。現代蒙古語中,「非過去時」否定陳述句使用-qu/-kü + 否定的句式,肯定陳述句絕大多數使用-na/-ne;兩者都使用於疑問句,但語意不同,-qu/-kü 是非問句詢問現在的狀態或未來的動作,-na/-ne 是非問句通常表示客氣的請求。

【專欄】 蒙古語的輪迴:分析-合成的循環變化

圖表1.中古蒙古語至現代蒙古語「非過去時」陳述式詞尾的出現次數與比例
(Hsiao 2013, Table 3)

現代蒙古語的「非過去時」陳述式標記 –na/-ne 源自中古蒙古語的「非完整貌」(Imperfective)動名詞詞綴 -n 加上存在動詞 a -,其演變路徑如(1),顯示分析式結構「-n + 存在動詞」結合成-na詞綴,變成合成的形式:

(1) -n (Im perfective) + a -mu/a-mui/a-mi > -na m > -na m/-nem > -na / -ne

在此演變鏈中,音節重新劃分、語音縮略、重新分析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非完整貌」詞綴–n與緊接其後的存在動詞詞根 a-形成一個音節,「非過去時」詞綴 –mu/-mui/-mi 末尾的元音弱化消失,變成了/nam/,並且被重新分析為「非過去時」詞綴。「非過去時」詞綴-nam 末尾的/m/弱化消失,

 

三、兩組否定詞的競爭與「過去時」陳述式標記-ba/-be的式微:合成到分析的變化

〈圖表2〉則顯示「過去時」詞綴-ba/-be 出現比例漸減,「完整貌」詞綴 -γsan/-gsen 表「過去時」的用例興起。

【專欄】 蒙古語的輪迴:分析-合成的循環變化

圖表2.中古蒙古語至現代蒙古語「非過去時」陳述式詞尾的出現次數與比例
(Hsiao 2013, Table 4)

值得注意的是,蒙古語「過去時」陳述式詞尾的變化與否定結構的歷史演變平行。從歷時的角度看,蒙古語非祈使式限定子句的否定經歷了從動前副詞(狀語)到動後主要語的類型變化。中古蒙古語非祈使句的各種否定標記的功能接近互補,否定副詞 ese 原則上與表示過去時間的動詞組搭配,ülü 與現在、未來時間搭配,而否定述詞 ügei ‘沒有’跟 busu/busi ‘不是’與名詞性成份搭配。中古蒙古語陳述式動詞前否定副詞 ese/ülü 的功能在現代蒙古語中被否定述詞ügei 取代,動詞形式也由帶時制詞綴的限定動詞變為帶時貌詞綴的動名詞。

【專欄】 蒙古語的輪迴:分析-合成的循環變化

圖表 3、蒙古語三種主要的否定標記在代表性文獻中出現的次數與比例
(蕭素英 2007,表3)

ügei 逐步取代 ese 和 ülü 的動力主要為語言系統對稱性與經濟的要求,而否定存在動詞 ügei 比單純的否定副詞 ese/ülü 更具有優勢。從語法的共存限制來看,雖然副詞ese/ülü可以搭配動名詞,卻不能搭配一般名詞。動詞卻可以經過名物化表達狀態或動作,並與ügei共現。也就是說,ügei可以同時與名詞及動名詞搭配,而ese 或ülü 只能與動詞、動名詞,而不能與純粹的名詞搭配。因此 ügei 佔了優勢。動名詞具有動詞與名詞雙重特性,既可與ese/ülü搭配,也可與ügei搭配。我們主張,ügei從動名詞子句開始擴展其功能,因此有一段時期ese/ülü與 ügei 的分布重疊,形成競爭。《蒙古秘史》即提供了例證,(1)a中動名詞olqu( 得到)與否定副詞ülü搭配,例(1)b中動名詞asa’ulčaqu(問)與ügei搭配:

 

(1)a.“ qayibasu qa’uluqa inu ülü olqu či sem boli!” ke’ejü itqaba.
(秘史卷1第38a頁第2-3行)

“ 勸說:「(現在)找他的蹤跡的話(也)找不到了,你安靜下來。」”

b. bodončar be tede ir gen-i“ ya’un irgen ?” ke’en asa’ulčaqu ügei yabulduba.
(秘史卷1第18a頁第3-4行)

“ 孛端察兒也沒有問那些百姓是什麼人,(就這樣)一起生活了。”

 

再從人類認知處理的觀點來看,以同一辭彙表示同一語意比較經濟。蒙古語單單否定事物、動作、狀態的存在便有ese, ülü 和 ü gei三個辭彙,相當冗贅,促使辭彙間彼此競爭、取代。

此外,從“領有/存在“動詞演變為完整貌標記是人類語言常見的語法化現象,具有認知語意的基礎。例如,台灣閩南語的存在動詞ū (有)跟相應的否定存在動詞bô(無),”guá ū khì bé tshài (我有去買菜)”、”guá bô khì bé tshài(我無去買菜)”。蒙古語否定述詞 ügei取代副詞 ülü和ese的功能,也反應了這種語言內部的自然變化趨勢。ügei的勝出進一步促進了蒙古語時間系統的變化,使蒙古語變得更具分析性。

ügei 從與蒙古語動前否定副詞 ese/ülü 的競爭中勝出,使蒙古語陳述句的否定式變成動名詞加上否定存在動詞。這又造成了陳述句肯定、否定形式時間系統表達方式的不對稱:肯定句以帶有時制詞綴的動詞結尾,而否定句卻以帶有時貌詞綴的動名詞加上 ügei 結尾。

這樣的肯定/否定的不對稱現象在代表近代蒙古語口語的《蒙語老乞大》已清楚顯現。《蒙語老乞大》全書扣除名詞述語句,有483句肯定(含肯定疑問)、78句否定(含否定疑問)。肯定句中15.9%以時貌表時間,否定句中卻高達88.5%以時貌表時間,否定式遠比肯定式變化快速。《蒙語老乞大》中的正反選擇問句也反應了肯定、否定的不對稱,肯定的部分使用時制動詞,否定的部分則使用動名詞並以ügei 或源自ügei的詞綴-gei 否定。

在ügei取代 ese 和 ül ü,而且否定句變成動名詞加上否定存在動詞之後,肯定式藉著類推作用,也變為以動名詞加上存在動詞的形式。整個演變過程見〈圖表4〉,系統不對稱之處以粗斜體標示。

階段一:否定詞 ese/ülü 與 ü gei 互補;句子不論肯定、否定都以時制動詞結尾,但是 ese/ülü 在動詞之前、ügei 在名詞之後,否定結構不對稱。

階段二(中古蒙古語到近代蒙古語): 否定詞 ese /ülü 與 ü gei 的功能有部份重疊,兩組否定詞都可以與動名詞搭配。

階段三(近代蒙古語):ese/ülü 被ügei(-güi) 取代,否定句以動名詞搭配ügei,肯定句仍以時制動詞結尾,時間語法系統有肯定/否定不對稱的現象。

階段四(現代蒙古語):牽涉到過去時間的肯定式藉著類推作用,也傾向於以動名詞加上可省略的存在動詞表示。

 

【專欄】 蒙古語的輪迴:分析-合成的循環變化

  圖表4、蒙古語非祈使主要子句時間語法系統的歷史演變
(譯自:蕭素英2007,表7)

 

對稱性與經濟性的要求促使蒙古語 ese/ülü 與ügei(-güi)這兩組功能、位置互補的否定詞彼此競爭。從語法的共存限制來看,名詞性的靜詞不能以副詞否定,動詞卻可以經過名物化後與否定存在動詞共現,再從認知來看,存在動詞本就可以表示動詞狀態是否存在,ügei句式便有了先天的優勢,因而勝出。此外,ese,ülü 與ügei (-güi)的競爭結果加速了蒙古語時間語法系統中「過去時」的變化,使蒙古語變得更具分析性。

 

四、結語

本文介紹作者運用蒙古語各時期代表性文獻語料庫的部分研究成果。歷時研究顯示,蒙古語陳述(時制)詞綴的來源是動名詞詞綴與存在動詞的綜合形式,陳述詞綴原來的名詞意義與用法不明時,新的一套動名詞詞綴隨之發展,並在辭彙/結構競爭、對稱性、經濟性等各種因素交互作用下,動名詞詞綴與存在動詞又產生新的綜合形式,取代了先前的陳述詞綴,形成一個循環。

 

延伸閱讀:

1.Hsiao, Su-ying. 2013.“The grammatical temporal system from Middle Mongolian to Modern Mongolian,”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14.6: 1075-1103
2.蕭素英. 2007. 〈辭彙競爭、不對稱與語法演變:蒙古語否定結構與時間系統的歷時演變〉,《語言暨語言學》8.2:495-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