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對語言與概念這兩種「表述工具」的批判、修整與改進是人類知識進展的重要關鍵。本文介紹Sally Haslanger對哲學探究的分類,並以其所提出的「改良型」哲學探究以及對「女人」的分析,說明哲學探究中對「表述工具」的修改可以呈現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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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回答「哲學是什麼?」的方式是將哲學界定為「哲學家所研究的事物」。哲學家關心的議題包羅萬象,譬如:「我們怎麼知道自己不是處於一個由電腦模擬出來的世界中,或是身在如電影「駭客任務」、「全面啟動」中的情境?」、「AI是否對人類的存在造成威脅?AI帶來怎樣的道德挑戰?」、「什麼是科學方法?透過科學方法所得出的結果就是知識嗎?科學技術會隨時間推衍而有所改變,科學方法是否也如此?不同的學門研究注重不同的方法,其間的差別是否有好壞高下之分?」、「有沒有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歧視性的言論也能享有言論自由嗎?」、「謊言跟誤導是否有重要的區別?隱喻、反諷這類的言外之意是如何被理解的?」、「一個小便斗(Duchamp’s Fountain)或是一首無樂音的作品(John Cage’s ‎4’33)如何可以是藝術?該怎麼理解一個在拍賣會場上被毀損的作品(Bansky’s Girl With Ballon)的藝術價值?」等等。哲學研究的議題與答案豐富多樣,甚至連「哲學是什麼?」也是哲學家們探討的問題之一。

另一種回答「哲學是什麼?」的方式,則是指出哲學研究的特色。牛津大學的Wykeham講座教授 Williamson(2007)認為哲學探究的是事物的本質,而非僅僅只是我們如何用語言談論該事物,或者我們對該事物的概念[1]。然而,不論在哲學的那個領域,對語言與概念這兩種「表述工具」的批判、修整與改進都是極為重要的工作。例如,Frege(1848-1925)的「述詞邏輯」便是一套比亞里斯多德的邏輯更具表述功能的新的邏輯語言,而Russell(1872-1970)更運用這套新的邏輯語言分析「確定描述詞(definite descriptions)」,延伸發展出語言哲學跟語意學迄今仍持續討論中的多項基本議題。

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在人類整體知識研究的發展中,精煉琢磨出「好的概念」往往是讓研究者問出「好問題」、再進一步得到突破性進展的關鍵。譬如:康托(Cantor 1845-1918)對「大小(size)」的分析證明了「無限大」不止有一種,並開啟了集合論的發展;其他例子還包括物理學中對「重量」與「質量」的區別,以及經濟學中「貨幣」的概念等。由此觀之,對「表述工具」的修正、改良,與研究者對事物「本質」的探討,有著相當緊密複雜的聯繫。

哲學探究中對「表述工具」的修改工作有何特殊之處?改良型的哲學探究又可讓我們得到怎樣的反省?讓我以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麻省理工學院的Ford講座教授 Sally Haslanger (2000, 2003, 2005, 2006)對「女人」的分析為例,介紹哲學探究中對「表述工具」的修改可以呈現的樣貌。

Haslanger認為哲學探究可分為概念型、描述型,以及改良型三類(2005, 2006):

  1. 概念型的探究(conceptual inquiry)研究重點在於探討我們認為某概念該是如何如何;這類的研究仰賴我們對語言與概念的內省及反思,其研究成果是闡明我們的「顯意概念(manifest concept)」。
  2. 描述型的探究(descriptive inquiry)研究重點在於點明我們實際上將那些事物認定為某概念的標準範例;這類的研究關注的是語言與概念的實際使用狀況,其研究成果是闡明我們的「操作概念(operative concept)」。
  3. 改良型的探究(ameliorative inquiry)研究重點在於發掘我們應該使用的概念;這類的研究凸顯出我們討論某事物時的合理目標,其研究成果在於指出最能幫助我們達到該目標的「指標概念(target concept)」。

這三組探究所對應到的成果概念,可以是一致的、也可以各不相同[2]。在這樣的架構下,Haslanger提出了一個關於「女人」的「改良型」哲學理論以及「指標性概念」。她主張相對於生理的性(sex)的女性 (female)概念,女人(women)是一個性別(gender)的概念。Haslanger對女人的定義如下:

S是一個女人,若且唯若(i)S被觀察或想像擁有某些「女性」的身體生殖特徵(如,XX染色體、子宮、卵巢等);(ii)S因為這些身體特徵,被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視作具有某種實際上被壓迫的社會位階(social position);(iii)因為(i)跟(ii),S的從屬是系統性的(systematically subordinated)—— S在某個面向(經濟、政治、法律、社會等)上總是被壓迫的(2000)。

Haslanger認為「女人」是分析性地受壓迫(analytically oppressed):一個不受壓迫的人不會是「女人」,女人必然是受壓迫的從屬者。更有甚者,Haslanger強調她的理論目的在於消除「女人」的存在。

Haslanger的說法顯然改變了日常語言使用中「女人」這個語詞概念的內涵(intension),這是因為(1)我們可以不認為在任何時空、文化、宗教、社會條件中,女人都必然處於被壓迫的從屬地位;(2)我們可認為實際上有不受壓迫的女人(如:位高權重的英國女王、德國總理梅克爾、蔡英文總統等)。但Haslanger的理論並不是一「概念型」的探究(精準指出我們透過內省認為「女人」是如何如何)、也不是一「描述型」的探究(忠實描述「女人」實際上指涉到的對象),她的「改良型」哲學探究重點在於釐清我們究竟想要透過「女人」說明什麼、改變什麼,以及達成怎樣的目標;其真正關切的重點是社會正義,意即透過理論分析,喚起人們對社會建構幽微且系統性的壓迫之敏銳度,並進一步採取行動、改變這樣的壓迫意識與狀態。Haslanger主張的消除「女人」即是要消除因具有某些身體特徵而必須從屬的狀態;分析「女人」的用意正是要喚起人們對不平等現象的思考、進而致力於終結壓迫的現象。

然而給理論貼上一個「改良型」的標籤並不代表它就可以不受批判。Haslagner的理論目標在於爭取社會正義,因此,她所提出的定義是否確實對此目標有所助益,便可作為評價其理論成效的依據。Haslanger的分析還是有(至少)以下三個未解的難題。首先,她自述其分析有兩個要點,一是指出並解釋不平等的現象,二是刺激人們對自身身份的反省[3]。但Haslanger將不平等的社會位階寫入定義之中的作法,即使可以算是「指出」了不平等的存在,並沒有真正的說明究竟有哪些系統性的壓迫、這些壓迫又來自於哪些有形或無形的社會建構(cf. Saul 2006)。再者,將女人定義為分析性地受壓迫並不一定能帶來Haslanger所期許的正面效應;反之,處於從屬地位者可能因此而對自身狀態感到更加無能為力。最後,Haslanger的理論似乎輕忽了自我認同(self-identity)跟團結(solidarity)在爭取正義、對抗壓迫性系統過程中的重要性(cf. Young 1990, Barnes 2016)。對於那些不認為自己是從屬的女性,以及那些選擇改變性別的生理男性而言,Haslanger的定義可能都不甚理想。前者會很難接受Haslanger的說詞——自己「實際上」是處於被壓迫的位階;後者也很難為其信服——自己竟然選擇被壓迫。換言之,人們可能會因為Haslanger對女人的定義與其個人自我認同及評價有著過大的差異,而對其改良型計畫缺乏向心力;而將那些自我認同為女人、深切需要獲得認同的個人排除在女人的定義之外,對凝聚團結與改變的力量並無助益,甚至是違反了Haslanger的初衷(Chen 2018)。正因為Haslanger的理論作為一具有強烈規範性(normative)的改良型哲學探究,所看重的不僅只是象牙塔內的論辯,更有希冀以實際作為影響社會現狀的企圖,對於其理論如何連結到個人的自我認同、落實為可以運用的社群團結,確有作進一步說明的必要。

從Haslanger 理論可開展出幾點延伸性的思考。第一點是關於 「本質」與「表述工具」間的關係。或許有人會認為,女人與女性並無分別,不論我們怎麼談論或思考,都不會改變這樣的「事實」。Haslanger的改良型哲學探究挑戰的正是這種對於「自然/本質」與「社會建構/表述工具」的界線劃分,並且點出人們用怎樣的語言來表達思想、描述現象(特別是在公共輿論中的語言使用)所蘊涵的政治意義。既使語言跟概念與事物本身有所區別, 表述工具不可否認地確實形塑並影響我們對事物的認知、理解、溝通與行動。譬如,「性騷擾」的現象在這個詞彙被創造出來之前已然存在,但人們因為缺乏相關的語言與概念,很難明確清楚地作出表達,更無法透過嚴謹的討論制定出相關規範,這顯示了「命名」的重要;而從「山地人」到「原住民」、從「黑鬼」到「非裔美國人」的轉變則是「正名」的實例。第二,Haslanger的改良型計畫可放在近年一系列關於「後設語言交涉(metalinguistic negotiation)」、「關於概念的倫理學(conceptual ethics)」(Burgess & Plunkett 2013, Plunkett 2015, Thomasson 2017 討論中[4]以此一鮮明的範例,作為進一步探討如何理解哲學、以及所有學術研究中皆頻仍出現的同儕爭議(peer disagreement)之素材。最後,Haslanger對哲學探究的分類,除了幫助我們正視並釐清脈絡(包括社會環境、制度、參與者、評價者)對理論的影響, Haslanger提出的區分更可被視作一組涵蓋範圍更廣泛的座標,供研究者思索其(個人、團隊、學門)工作的特色,以及與其他研究活動的關聯。

 

 

References:

Barnes, Elizabeth (2016). The Minority Bod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Burgess, Alexis, and Plunkett, David (2013). Conceptual ethics I. Philosophy Compass 8 (12): 1091–101

Chen, Hsiang-Yun (2018) “Women and Philosophical Analyses.” paper presented at the 4th CCPEA.

Haslanger, Sally (2000). Gender and race: (what) are they? (what) do we want them to be? Noûs 34 (1): 31–55.

Haslanger, Sally. (2003). “Future Genders? Future Races?” Philosophical Exchange 34:4–27.

Haslanger, Sally. (2005). What are we talking about? The semantics and politics of social kinds. Hypatia  20 (4): 10–26.

Haslanger, Sally. (2006). What good are our intuitions? Philosophical analysis and social kinds. Aristotelian Society Supplementary Volume 80 (1): 89–118.

Plunkett, David. (2015). Which concepts should we use? Metalinguistic negotiations and the methodology of philosophy. Inquiry: An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of Philosophy 58 (7–8): 828–74.

Saul, Jennifer. (2006). “Philosophical Analysis and Social Kinds: Gender and Race.”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Supplementary Volume 106(1):119–143.

Thomasson, Amie. (2017). “Metaphysical Disputes and Metalinguistic Negotiation.” Analytic Philosophy 58(1):1–28.

Williamson, Timothy. (2007.) 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Young, Iris Marion. (1990). Justice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 換言之,Williamson認為儘管哲學研究對語言與概念的掌握能力有高度的要求,語言與概念本身並不能給出哲學問題的答案。不過,對語言與概念精確的要求,例如細緻分析論證中前提跟結論之間的關聯,對哲學討論仍是有益且重要的。

[2]以「民主」為例,其「顯意概念」可能涵括定期舉行選舉、每人有相同的投票機會、票票等值,且人們不受脅迫、可自主決定等;若實際檢視一般人對民主的「操作概念」,其內涵可能僅僅要求定期的選舉。民主的「指標型概念」則取決於討論者的目的——可能是直指現狀的缺失、可能是強調民主的理想狀態;與此同時,一個有選舉制度且投票率與得票率均高的高壓統治政府,也可藉由提出某種「指標概念」來證成自身的「民主」。

[3] Haslanger (2000), p. 36, p. 47.

[4] 譬如:‘A metalinguistic negotiation is a metalinguistic dispute that concerns a normative issue about what a word should mean, or, similarly, about how it should be used, rather than the descriptive issue about what it does mean.’  (Plunkett, 2015, 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