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院院長廖俊智在今(107)年10月1日應邀出席科技部召開的「科學技術發展諮議會議」,以〈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為題發表演說。

其中包括中研院院士與學界對臺灣科學政策的回饋與建議,希望喚起各界對科學研究工作的重視。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照片:科技部提供

陳部長、吳政委、各位學界先進同仁 :

我今天要談的是科學政策。科學政策有別於科技政策,著重在「學術界」的發展,也是在座的我們需要共同關心、思考的問題。首先看科技部的任務,這是大方向的問題。其次,談一些學界近來的疑慮,也是實務面的問題。最後,是最重要的展望,給科技部及學界提供應該思考的問題及建議。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一、科技部任務

科技部的任務主要有三項。第一,推動全國整體科技發展。第二,支援「學術研究」。第三,包含發展科學園區等固有業務。於此不多贅述。其中「學術研究」特別分列出來,可見是科技部責無旁貸的任務。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那麼,科技部在產業發展中的角色又是什麼呢?

全國科技經費共4,000多億元,其中政府提供1,000億元,另外3,000多億元由業界出資,大多用於自己的研究,而不是給學界作研究。為什麼?因為業界在意的關鍵項目等不及政府及學界的投入。雖然業界也會提供學界補助,但可惜的是,大部份「並不是給臺灣的學界」。我認識一些公司是把經費給美國的Stanford、MIT、UCLA等學校。為何業界對投資臺灣學界沒有足夠的信心?這是值得深思的問題。但是業界缺乏的「人才」卻一定需要仰賴學界培育。所以人才是臺灣學界與業界不可分割的一項連結。

延續這個概念,我建議:科技部、教育部、經濟部要有適度的分工跟合作。科技部以研究為主,教學及業界為輔;教育部以教學為主,研究及業界為輔;經濟部則以業界為主,研究及教學為輔。當然在高教領域,研究與教學沒有辦法切割,需要同步考量與進行。所以科技部與教育部必須要加強溝通協調。

 

二、政府角色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我在不同場合都不斷強調,政府最重要的角色是完善法規,這個部分沒有任何人或單位可以取代,只有政府能夠做到。科技部在這方面盡了很大的努力,許多法令已經鬆綁。陳部長過去一年推動科技移轉法、採購法、研發法,研發成果、經費使用彈性等相關法令,非常感謝陳部長的努力。

此外,政府也要規劃與培育人才。培養各級人才,包括研究人員、教授、研究法人、博士生、博士後人員,奠定研究人力基礎。政府也應投資科學基礎建設,包含大型設備、貴重儀器,如臺灣光子源、貴重儀器中心等。同時,政府的另一角色是推動大型計畫因應社會重大問題,例如能源永續、生技醫藥等國家級計畫。唯有政府有能力也應該支持基礎研究,才能全面厚植研發能量。而政府拿稅金給學界作研究,學界也有責任讓社會知道為什麼學界要作這些研究。

 

三、科技發展的目標,是提升我國學術與產業的國際競爭力

從前面的論述,我們知道科技部應重視學術研究。而如何提升學術的國際競爭力是我們的願望清單 (wish list):第一個,長期且穩定獎勵創新研究;第二個,投資科學基礎建設、大型設備;第三個,建構科研友善環境:主要是法規層面,包括環境、待遇、薪資結構與國際接軌等,這是長遠目標;第四個,重視科研人員的就業,例如博士後就業機會,例如設立專業研究技師這樣的制度等。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有優質的環境、法規與長期投入,才能在國內育才,進而在國際攬才。一定要在國內育才,才能吸引國際上優秀的人才。有了人才,才能創造知識、翻轉未來。

 

四、學界的疑慮

過去幾個月以來,學界表達很多疑慮,事實上不是大方向的疑慮,而是實務面的疑慮。科技部面對這些疑慮也有很多修正,所以我簡單來談談。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學界主要的疑慮是擔心科技部太過傾向產業,用過多款項補助學界進行產業相關研究,但是這些產業導向的研究事實上可能對業界幫助不大。當然我們可以看一下比例到底是多少,業界本身有3,000多億元的經費投入他們急需的研究。相對來看,政府只有1,000億元,而且補助的不是業界能掌控的學界。所以,政府的投資一來對業界幫助有限,二來有排擠長期基礎、高風險、高創新研究的隱憂。

 

五、政府選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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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哪個政黨當家,臺灣社會都普遍存在「大政府」觀念。希望政府能夠帶領學界做事。學界常常會說:政府要給我們一個方向。換句話說,學界希望政府來選題。但是政府選了題後,又會質疑政府為什麼不選「我的題」、為什麼選了「別人的題」。

政府的美意是要反映國際的科研趨勢。例如,全世界哪一個重要的國家沒有在推AI?最近美國DARPA大力推動AI,宣布未來數年內要投入20億美金,但他們的計畫是「數年」。換句話說,科技部的計畫要有時程、有彈性,這是我要強調的。研究經費項目和額度假如有劇烈改變,可能會與現存的研究能量脫節,造成低效率的使用,需十分注意。

每一個政府都希望展現新政、新氣象。政府也希望能夠解決臺灣面臨的急迫性問題,如高齡社會、能源永續等。 但是,希望政府選題時能夠廣泛地與學界溝通。因為學界本身是異質性很高的社群,各階層有不同面向、各學門也有不同考量。科技部同仁應多跟各學門的召集人、大學教授廣泛接觸溝通。假如有新政策推動,應考慮未來的延續性,而不是被外界認為注重「新名詞」(buzzword)而已。

這些當然是全世界政府都可能面對的問題,所以我的建議是:第一,適量、適度、循序漸進的推動,第二,考量臺灣現況,避免驟變。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六、產業導向的研究

在產業導向研究方面,政府和大部分人民都希望學界的研發能夠對社會產生正面效應,最終要貢獻社會。所以政府希望學界可以投入研究業界的問題,學界及人才資源可以轉移至業界。以此思維,政府需要考慮可能的後續影響。

學界在擔心什麼?產業創新當然好,但是產業大多注重短期目標,一些原創性研究需要長時間醞釀,甚至在初始階段並不被產業接受。此外,對產業的過度重視可能也會排擠基礎研究,變相阻卻學生進入基礎研究的領域。學生接受到的訊息是:科技部,甚至整個國家,好像不是很重視基礎研究。我後續會進一步強調並解釋學術基礎研究與產業應用的關連性。

再者,過度重視KPI。KPI本身不是壞事,但是過度重視或沒有彈性,容易造成短視、敷衍的心態。我想各位都心知肚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因此,在產業創新的氛圍下,不重視科學創意,只重視產業的創新。但是真正的產業game changer是剛開始大家想不到,外界可能覺得「你這個研究不是我能用的,因為太新了」。所以產業面不見得能接受,但其中有些確實是科學最需要的研究。所以希望政府能夠重視科學對社會的一些長遠效益,而不是單純的產業效益,這個我也肯定科技部。事實上,科技部表格的社會連結項目,並不是要寫賺多少錢。或許部份學界人士誤解,以為政府要寫賺多少錢,而是學界應寫出研究有哪一個地方具原創性。研究需要時間,但是過程中,我們培育了人才,也有了科學的創意,更帶動原創性的構想,勇敢的寫出這就是學界對社會的貢獻,而不是選擇拒絕回答。

最後,我要來談談對未來的展望,與大家共勉。

 

七、學術與產業:各司其職、相互支援

首先必須強調,學術與產業並不是對立的區塊,而應是相輔相成、各司其職、互相支援的概念。不論工程領域,人文領域,還是基礎科學的領域,學術發展的重點是創造「知識」,另外很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人才培育」。那產業呢?產業的重點則是發展「經濟」、「創造就業」。人才培育的目的之一是讓產業可以接手,若沒辦法達成就業,學術界這一條最重要的命脈就沒辦法好好延續。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學術跟產業其實也有很強的共通性。無論想要在任何行業成功一定要有創造力、邏輯性,而且要有很強的執行力。這難道不是學界需要的嗎?當然是!所以學界要利用這些共通性,跟產業對話、跟全國人民對話。

學術跟產業也有相異性。譬如,學術的時程稍微長一點,產業的時程通常非常短。無論是臺灣還是國際的產業發展都一樣。另外,學術的目標是為了「公共」利益,而產業的目標則是「公司」的利益。二者表面上看起來互斥,但事實上,可以相輔相成的地方仍非常多,才會造就今天的經濟體系——希望公司利益不會跟公共利益相違背,同時希望國家的公共利益也可以造就公司的利益,從而帶動經濟發展。所以臺灣的學術與產業要用健康的態度來看待,相輔相成、各司其職。而不是站在對立面。

 

八、科技發展總目標:提升我國學術與產業的國際競爭力

我想用這張圖來說明最重要的想法。科技發展的重要目標是為了讓學術與產業有國際競爭力。目前的作法是:無論哪個政府都希望學界能走向業界,但學界有些可以成功走過去,有些則半途而廢。學界做的東西,業界不見得欣賞。學界被政府推向業界,也經常是怨聲載道。所以這方面的成效,無論在哪國都非常有限。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我們應該做學界應該做的事情。第一是培育人才 ,第二是重視高原創性的工作,才能有新的發現、新的發明,要做BEST IN CLASS,FIRST IN CLASS。各位如果曾跟新創公司接觸,可以發現這就是他們在意的二個重點。他們通常會問,你是不是FIRST IN CLASS?你是不是BEST IN CLASS?從這角度而言,業界反而比學界有更高遠的標準。所以學界要自省:為什麼臺灣學界做的研究沒有辦法被業界接受?反而臺灣的大公司競相自國外學界取經、引進技術。當然學界不是馬上得做業界要的題目,但我們至少要追求 FIRST IN CLASS,BEST IN CLASS。有這些成果或思維才能夠造就產業的創新與升級,帶動整個產業往上走,這也是學界所希望的。

雲門舞集的創辦人林懷民到中研院演講時非常感人。提到雲門舞集到臺東池上表演,萬人空巷、扶老攜幼、競相走告。全部人擠滿小小的舞台,無論識不識字、懂不懂藝術,全部的人都去看。為什麼?因為他們去過巴黎、去過紐約。這告訴我們,從 臺北到池上最近的路是經過巴黎跟紐約,不是直接到臺東去。

所以,學界不見得是直接替業界解決現在遇到的問題,而是做新發現、新發明,做BEST IN CLASS、 FIRST IN CLASS的研究,替業界找不知道的解答。如此, 業界自然會登門甚至排隊在門口拜訪。最好的學界貢獻是讓公司找上門來,而不是自己去找公司。假如學界做得到,業界自然到臺灣的學界來訪才:「某某大學、某某教授!你有這個新發明,可不可以跟我講?將來我可不可以用你這個發明?」我們就是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 。

根據這個大意象,我建議政府要平衡發展學術和產業,因此想特別建議科技部著重在學術研究方面,提升學術研究、國際競爭力;經濟部著重在產業方面。為什麼呢?因為學界不只是為了要衝幾篇papers而已,唯有學術和國際競爭力,我們才能吸引人才進行培育。不但是本地人才,甚至是國際人才,為整個社會所用。沒有一、二項高水準的研究與突破性的發展,外界不會「看到臺灣」的學界。

為了要達成目標,學界必須力求質的提升、重視原創性的研究。不應該只是數論文篇數,而是要看這篇論文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和貢獻。這一點科技部過去幾年來已經廢止了paper counting的做法。我們當然很希望有登上Nature、Science的papers,但不是只去數國際期刊的論文數有多少。更重要的是,做了什麼研究,為什麼這篇論文值得人家花時間來看。 因此,希望科技部和學界、學門召集人廣泛溝通,以這樣的共識一起往前走,討論怎麼樣追求FIRST IN CLASS、BEST IN CLASS。

 

九、人才是國家根本,需妥適規畫培育

談到人才,必須先盤點各個管道人才的流動。我們希望有更多人可以進到學界與產業,科技部、教育部和學界可以共同合作,每一個系所、研究團隊都要盤點一下自己的學生去了哪裡,一但知道人才的流向,才能知道哪邊太多、哪邊太少,才能預估將來的需求。

例如,未來10年很可能有1/3的人退休,要去哪裡找這1/3的人呢?我們要趕快跟現在的大學生說,你畢業之後就是臺灣需才孔急的時候,正好碰到退休潮。包含中研院,學校與任何單位,都可以盤點各領域未來十年內有多少人即將退休,就能知道可以吸納多少人。政府單位也可以稍微盤點一下,臺灣研發性高科技產業需要多少人才,才能知道資源與人才培育的重點。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十、人才培育:博士生養成計畫

講到人才,我們不能把博士生當成paper machine。因此,學界必須在社會上大聲強調博士生的學習過程,而不是讓博士生變成寫paper的工具、做實驗的助手。我建議可以設立博士生養成計畫(training grants),思考怎麼樣的制度對臺灣比較好。 此外,考慮提供給最優秀的學生獎學金 (fellowships),而不是給研究室的研究計畫。當我們一方面鼓勵學生出國,一方面又抱怨找不到學生時怎麼辦?我們應該要大膽地去跟國際學界和全世界最好的學校競爭,大方地跟學生講,看哈佛、MIT、史丹佛提供什麼,再看臺灣可以提供什麼,公平的比一比,希望能夠留你下來,但你要出去,我們也很鼓勵。有了這樣的思維,才不會一三五擔心招不到學生、二四六又抱怨學生不出國。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十一、人才培育:研究所基礎教育

我們也經常聽到社會抱怨研究生學非所用、博士賣雞排。這個詞十年前就出現,到現在仍然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批評,不時拿出來討論念博士有什麼用?經濟效益在哪裡?這方面學界要反躬自省,是不是有盡到基礎教育的責任?什麼是基礎教育?你要訓練學生的責任感、交代一件事情就要做好,這難道不是業界要的嗎?連賣雞排都需要責任感!你要教導學生有榮譽心,如果是某某學校畢業、某某老師的學生,你就要做得比別人好。這樣的人格特質,這難道不是業界要的嗎?

專業能力方面,希望學生能夠具備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旁徵博引的能力。當然這可能可遇不可求,但至少要有這個目標。更重要的是,訓練學生有分析解決問題的能力,同時可以自主學習、終身學習。遇到新領域要自學,網路資訊應有盡有,而不是要哪個熱門的學系趕快去開一門課、設立博士班、碩士班。要仔細想想學生招來以後後要去哪裡?學界一直在要求教育部、科技部增加名額,但是有沒有考慮到學生畢業以後去哪裡?只要有人才培育的思維,哪怕做分子模擬、單細胞量測、或自駕車的研究,有基本能力後都是人中翹楚,這才是我們真正要訓練的人才。

科學政策的反思與展望(廖俊智院長)

最後,舉一個同行的例子。Andy Grove 是Intel最著名的CEO,他把Intel 從一個新創公司建構成產業龍頭。但是其實他不是學半導體出身,跟我一樣是化工系畢業,我那個年代化工系是不做半導體的,不像現在大部份化工系都在做半導體,但是Andy Grove變成半導體業界最成功的CEO。除了這個例子,我想各位也知道,許多大公司的創辦人、總裁、總經理都有類似的經歷,很多並非科班出身。學界要訓練的就是這樣的人,至少要高聲地喊出這是我們的目標,讓有野心的學生知道在臺灣也可以大伸其志,而不是一定要去矽谷。雖然也很希望你去矽谷跟人家一較長短,可是也希望在臺灣可以受到很好的訓練、有很好的機會。我們要創造這個環境,而不是在很低的天花板下,每一個人都覺得很矮,一旦到國外,天花板拿掉了才發現原來可以長得更高。這是學界、政府應該一起來思考怎麼樣達成這個目標,絕對不是單方面的問題,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問題。

今天就講到這裡、希望我們一同朝這些方向努力。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