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海洋年」報導系列◆◇

  海洋詩鈔

      作者：賈福相教授（動物所學術諮詢委員，筆名「莊稼」；現任
	    台北海洋生活館館長）

      人類對海洋究竟有什麼情懷？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從三處著手
    ：中國古典詩，中國白話詩和西洋詩。我把書架上經書搬下來，再
    把詩詞和曲的書找了一大堆，圍著椅子，在地毯上擺了個半圓陣，
    隨手撿來，沒有計劃，沒有系統的讀，希望從中取得一些靈感和頭
    緒。楚辭和詩經永也看不厭，從漢到清的樂府，律詩，絕句，詞，
    曲，也都走馬觀花的看了一遍。放情詩書，真有點眉飛色舞，不知
    老之將至，可惜沒有找到好的海洋詩。楚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
    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很美，但滄浪是條小河，
    離海太遠。蘇軾是我喜歡的一位大詩人、大詞家，晚年被貶到海南
    島，後來被赦北返，夜間在海船上，寫了首「六月二十夜渡海」：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其絕冠平生。


      這首詩不是蘇子的好詩，他沒有把海寫進自己生活裡，自己也不
    能放縱在海間。「九死南荒」真的是無怨無悔嗎？他是同意還是批
    評孔子的「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把海濤比成軒轅樂非常不生動
    ，「苦雨終風也解晴」是喻自己的被赦，還是政敵的被黜呢？「天
    容海色」是謝主隆恩嗎？這首詩用比，比來比去沒有展現海的壯闊
    和神秘。

      我不知道莊子有沒有看過海。但在中國的古典中，還是莊子的＜
    逍遙遊＞，創意最高，最自由，也最有詩意：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
	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
	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徒於南冥；南冥者，天池
	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徒於南冥也，
	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
	？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巳矣。


      每次讀完這一段，我都會墜入沈思。南冥可能是南海吧，或者南
    太平洋，或者南印度洋。南極是大陸，埋在冰層下，沒有海。鵬是
    想像的一種鳥，鯤卻可能是鯨，創世紀也把鯨叫大魚(Great  fish)
    。藍鯨長一百尺，重一百四十四噸，在海中南北遷移，每年來回數
    千里。「生物以息相吹也」是生態學的大原則。仰望天空，蒼藍無
    際。天為什麼藍？這是物理學的小常識。從天空向下看是什麼顏色
    ？每次坐飛機，扶搖而上者數萬公尺，看到的是山川海洋。衛星扶
    搖而上者數萬里，看到的是一個藍色的水球。可惜莊子生於兩千兩
    百多年前，沒有機會坐飛機，也沒看過衛星的地球照片。

      莊子的逍遙，當然不止於鯤和鵬，他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
    辯。」

      海洋是地球上最大的生態系統，佔地球表面百分之七十。為什麼
    中國古典著作缺乏海洋詩呢？這個問題苦惱著我，可能是我少見多
    怪，也許他人有同感而寫了評論不為我知。

      我想可能是因為中國古代詩人多數是官宦，或者世家出身。他們
    生活富裕，有書僮，有丫環，住在城市，住在大花園，環境安穩。
    雖然有時青樓買唱，或者杏花村買醉，但這些地方也是山明水秀。
    放情於山水麼，水是指江湖，不是海，要找江湖的詩，可是車載斗
    量。元朝許可久一首小令：


	江水澄澄江月明，
	江上何人搊玉箏，
	隔江和淚聽，
	滿江長嘆聲。


	二十四個字用了五個江字。

      江湖是人生，海卻是牆壁，卻是邊緣。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其實，中國只有東邊靠海，北海不在北，南海不在南，四海之
    內不算全國，更不是全世界。

      海邊討生活的人捕魚曬鹽，甘苦備嘗。這些人不寫詩，而常被海
    淹死。地方官偶而去海邊逛逛，但海不是他們的生活，不是生活怎
    麼能寫詩？捕魚曬鹽的人不寫詩嗎？他們一定有很多詩樣的故事，
    優美的民歌，只是沒有記錄下來，沒有收入古典中。香港有〝望夫
    山〞，山石像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在等著海上歸來的丈夫。香港
    和廣東沿海有數不盡的〝天后廟〞，每一個廟都有神話。有的廟中
    有壁畫，在香港西貢的一家小廟中，畫一個人堵住鼻子，滿臉難為
    情，因為他的鄰人放了個臭屁。我很希望中國民歌（謠）專家到沿
    海去採訪，為我們整理一些〝海洋〞之歌。

      在中國古典中找海洋詩，失望而歸，只好再去找西洋詩（英國，
    北美，英譯的西班牙和法文詩）。於是我又把這些書搬到地毯上，
    不著邊際的看起來，感覺上西方的江湖詩也多於海洋詩，但海洋詩
    的比例比中國古典書中多些。西方詩人也把海看成邊緣，如拜倫的
    ：


	波濤滾滾，
	你深邃而黑藍的海呀，波濤滾滾！
	人已把陸地毀滅，把陸地征服，
	在岸邊，人們只能停止了。


      休斯（Longston Hughes）的一首「長途」小詩，把人與海的關係
    寫的很密切：


	海是浪的荒原，水的沙漠。
	在海裡，我們泳漾潛沉，升浮翻滾，
	藏起來，或被隱埋，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
	海是浪的沙漠，水的荒原。


      休斯是一位黑人，住在紐約，本世紀初葉寫了不少名句。在美國
    ，黑人寫詩常寓意黑奴的悲慘歷史，〝海是沙漠，水是荒原〞，是
    否另有所指呢？

      泰戈爾也有不少與海有關的小詩，我特別喜歡：


	我用歌接觸神，
	山丘就用它的瀑布，
	接觸遙遠的海。


      最吸引我的還是尼魯達(Pablo  Neruda)的詩。他是智利人，一九
    七○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他思想的自由可與莊子比美，但他是入世
    者，是一個革命家，關心共和國，關心人民前途。他的詩浪漫、創
    新、激情。在一首南海(The  Southcrn Ocean)詩中，他用了：月落
    、船屍、水藻、水母、有血的魚牙、石塊的嘴、凋零的花、黑影、
    流浪的馬、冷眼、鯨、箭、斷掌、手槍、鬍子、海綿、貨船、泡沫
    等等的新鮮詞。談到海岸他想到悲慘的共和國，他說：


    "But I speak of shore, it is there that the sea
    lashes with	fury and waves smash
    the	ashen walls. What is this? Is it a shadow?
    It is not the shadow, it is	the sand of the	sad Rcpublic,..."


      他又用浪漫和神秘的筆鋒寫海底世界：


    "It is a solitary region, I have already spoken 
    of this so solitary	region,	
    where the earth is covered with ocean
    and	there is no one	but some hoofprints,........."


      中國近代（白話）詩中，有很多出色的海洋篇章。許多成名詩人
    都有海的吟詠，特別是在海邊長大，或在港上工作過的詩人。這裏
    只能舉出幾首我特別喜歡的。


	水手·羅曼斯　　　　　疘弦

	這兒是泥土，我們站著，這兒是泥土
	用法蘭西鞋把春天狠狠的踩著
	從火奴魯魯來的蔬菜枯萎了
	巴士海峽的貿易風轉向了
	今天晚上我們可要戀愛了
	就是耶穌那老頭子也沒話可說了
	我們的鹹鬍子
	我們刺青龍的胸膛
	今天晚上可要戀愛了
	就是耶穌那老頭子也沒話可說了
	船長盜賣了我們很多青春
	把城市的每條街道注滿啤酒
	用古怪的口哨的帶子
	綑著羞怯的小鴿子們的翅膀
	在一些骯髒的巷子裡
	一一就是這麼一種哲學


      我只節錄了這首詩的一部分，這裏詩人把長年在海上討生活的水
    手寫得淋淋漓漓。在海上性的苦悶、著陸後「沒有明天」的放縱，
    看得見、嗅得到，本來「就是這麼一種哲學」，「就是耶穌那老頭
    子也無話可說了」。


	如霧起時　　　　　　鄭愁予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
	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
	如霧起時，
	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髮叢找航路；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你笑時不見。
	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
	當你思念時即為時間的分隔而滴落。
	我從海上來，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雲，
	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礁區。


      鄭的詩風靡很多人，「二十二顆星」，「我仰天笑了……」誰會
    不感動？什麼是「珊瑚礁區」，只有詩人自己知道了。


	星的命運　　　　　梅新

	醃在海底的星星
	醃了幾千幾百萬年
	仍醃不出一個
	屬於他們自己的天空


      這是一首哲學詩，只有四行，卻值得一讀再讀。梅新已經走了，
    台灣失去了一個詩人，我失去一位朋友。他比我年輕，但我們少年
    的命運相似，都受到戰爭的摧殘。後來他當了詩人，我學了海洋；
    晚年相識，他鼓勵我寫文章，也曾親自在廚房裡為我燒菜。有一夜
    我們在圓山飯店的餐館，喝了一杯，再喝一杯，窗外大雨，雨和酒
    把人生洗得很乾淨。


	十二月十日辭清水灣　　　　楊牧

	我探首看崖下潮來潮去
	讓記憶擱淺在那裡，正午
	窗子裡空氣虛構一種寧靜
	花瓣無懈可擊，紛紛拋落針織
	刺繡上，暗微的香氣洴澼浮沈
	湧進我多風的心裡
	光影在石礁一帶遊戲。遙遠
	水鳥各自東西，隨我的意志
	翻飛，有些在夢的邊緣失落
	有些自動回歸。山勢略顯憂愁
	傾斜若時間之餘韻
	太陽在翳紅與蒼黃間忐忑滑行


      楊牧有不少關於海的詩，我很喜歡他學生時代的「瓶中稿」。這
    兒選了這篇清水灣，因為有點歷史意義。我們曾在香港科技大學同
    事過，他比我早離開一年多。科大建校清水灣畔，潮來潮去，都在
    眼底，我也有「虛構一種寧靜」和「多風的心」。


	海中哺乳　　　　陳義芝

	那是廣闊的大海
	每隔三分鐘我浮出海面
	做一次深呼吸
	隨潮流翻覆
	三十秒　浮
	三十秒　沈
	為了潛入深海
	沈入夜的礁叢
	此刻，我必須吸滿你的氣息
	那源自哺乳時代的記憶
	並且被一種征服、挑戰、縱身
	而下的意志充滿
	緊張，而無限愉悅


      義芝當然是在寫鯨，或者鯨只是靈感。鄭愁予說礁區，陳義芝說
    礁叢。好詩都神秘，都使人幻想。


	蚌與珠　　　　席慕蓉

	無法消除那創痕的存在
	於是　用溫熱的淚液
	你將昔日層層包裹起來
	那記憶卻在你懷中日漸
	晶瑩光耀　每一轉側
	都來觸到痛處
	使回首的你悵然老去
	在深深的靜默的　海底


      去年十二月在台北，席慕蓉託人送我兩本她的詩集，並簽名說：
    「我是你忠實讀者與仰慕者」。我知道她的詩和畫已很久了，但從
    未見面。收到這份禮份非常高興，回加拿大的旅途上，細讀「七里
    香」和「無怨的青春」，把十幾個小時點綴成一條涓涓細流，悠揚
    戀曲。

      前些日子把「蚌與珠」譯成英文。這是我近年來一種讀書方法，
    譯詩可以幫助我了解，也覺得親近。第一段譯成：


	Since the scars	can not	be removed,
	     they are swaddled with tears 
		 layers,
		      after layers.


      「包圍」的英文通用字是wrap，後來我的朋友Arnold教授建議用
    swaddle。這個字引進了一種宗教的神祕感，因為當初聖母瑪麗亞，
    就是把初生的耶穌層層用布包起（swaddle）來的。


	　島　　　　　　北島

	1、你在霧海中航行
	   沒有帆
	   你在月夜下停泊
	   沒有錨
	   路從這裡消失
	   夜從這裡消失

	2、沒有標誌
	   沒有清晰的界線
	   只有浪花祝禱的峭崖
	   留下歲月那沈悶的痕跡
	   和一點點威嚴的紀念
	   孩子們走下沙灘
	   月光下，遠處的鯨魚
	   正升起高高的噴泉

	3、鷗群醒了
	   翅膀接連著翅膀
	   叫聲那麼淒厲
	   顫抖著每片合歡樹葉
	   和孩子的心
	   在這小小的世界裡
	   難道喚醒的只是痛苦


      北島的詩我讀的很少，這首詩是從矇矓詩選（閻月君等主編，一
    九八九年，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節錄的，全詩共八段，我只錄了
    三段，意象清新，佈景也很自由。

      到此，我必須結束了。希望今後我們的詩人寫更多的海洋詩。好
    的詩有味道，可以啟發智慧，激起嚮往，喚起真情。好的詩不須要
    清清楚楚的被了解，是要探索人性最深最不可知的黑洞。用美的語
    言排列出來，字和形式也是美。海洋應該是最大的題目，是個大黑
    洞，值得科學來研究，值得用詩來頂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