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演講◆◇ 他們全是轉系生--李遠哲、吳成文、李亦園三位院士說故事(五) 李亦園: 原始社會是人類學家的研究室 我們做人類科學的,研究的是關於人的問題;跟自然科學的研究 不同,首先是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與研究者不會產生「相互作用」 ,可是研究人就會與研究對象產生影響、互相作用甚至衝突,這是 較困難甚至危險的事。尤其以人類學更是嚴重,因為人類學家要深 入了解一個原始的、文化簡單、偏遠的地方,常常必須住在當地半 年、一年以上,有時會與當地居民產生一種緊張關係,因此危機重 重。我有一位在哈佛的學長,他到新幾內亞做調查,結果一去不回 ,後來才知道他被「吃掉了」。 再比如有一個故事,美國西南邊有一族印地安人叫NAWAJO,是有 名的母系社會,人類學家喜歡到這種社會觀察,一住就是一年, NAWAJO不堪其擾,有一天,一個調查人員問一戶人家:「你們家裡 有多少人?」那個人回答:「四個人。」「哪四個呢?」回答:「 媽媽、爸爸、我,還有一個人類學家。」由此可見對方多討厭這些 人。 以我個人為例,六○年代我到婆羅洲的沙勞越做研究,那兒有一 種民族有著名的「本土運動」,這種運動是一種巫術性的新興宗教 現象,這在太平洋地區是常見的事,我為著要了解詳情,所以就沿 著河流進入偏僻的村落,住在船屋兩個星期等著看他們的儀式。有 一夜我們聽到陣陣鼓聲慢慢由遠而近,又逐漸由近而遠,那時候我 心裡難免非常緊張,有兩個晚上沒有睡好,因為這個部族從前曾是 會砍頭的民族。還有一次,我到南澳的泰雅族做調查,必須從太平 山再走上去一天才到,那時通訊非常不方便,我和同事過一陣子就 要寫信回家報平安,因為買不到郵票,就把錢拿給郵差,請他下山 幫我們寄,沒想到他把錢收了,卻沒有把信寄出,內人因為收不到 我的信非常著急,凌所長也很擔心,就派人上山找我們,結果他們 一到宜蘭就碰到我們,因為我們從收音機聽到胡適院長過世了,我 們急著趕下來奔喪。雖然我們沒有出什麼狀況,但也是虛驚一場。 寫錯一個字被系主任李濟教授扣了一分 人類學研究工作最主要的就是田野調查,特別是在過年的時候, 由於很多部落這時會有特別的儀式活動,所以我們只有在這個時候 去做研究。從一九六○年開始,到一九八四年我到清大開創人文社 會學院的二十四年中,我在家過年只有六、七次,家裡的事情及三 個子女的教育都是內人一個人處理。 很多人不能理解,為什麼這種辛苦又危險的工作我還要做,我想 這跟我小時候的生命經驗有關。小學時我住在福建外祖父家裡,我 的外祖父是一個很好的中醫師,他經常帶著我這個長外孫到鄉村、 山裡給窮人看病,我就開始喜歡到處觀察。其後到了臺大,開始時 沒有人類學系,我唸的是歷史系。 民國三十九中央研究院遷到臺灣來,許多有名的人類考古學教授 像董作賓、李濟之、凌純聲、芮逸夫都到臺灣來,成立考古人類學 系,因為那時候考古系只有到二年級,我唸完歷史系二年級後必須 降轉,降轉生沒有獎學金,我們這些從大陸來的人已經沒有家庭的 接濟,獎學金是我們唯一的經濟來源,如果沒有那二十三塊五毛錢 ,就沒有辦法過日子。我降轉是不得已,也不是因為成績不好,所 以就去找教務長錢思亮。錢先生要我去找傅斯年校長,他說只有校 長可以特准保留獎學金。我就硬著頭皮去找傅校長,傅校長抽著煙 斗坐在椅子上問了我很多問題,後來他說:「你知不知道學考古將 來是不可能賺錢的。你可以吃這種苦嗎?你要想清楚。」我告訴他 我可以。現在回想,如果他當時告訴我「人類學家是可能會被吃掉 的!」,我就大概會放棄了。 我走了之後,傅校長打了一個電話給當時的主任李濟先生問我的 成績好不好,李先生說:「還不錯。」李濟先生是出了名的嚴格老 師,他教我們考古人類學導論的課,傅校長問他那一科我考幾分, 李先生說:「九十九分,原本可以考一百分的,但李亦園因為寫錯 一個字,所以我扣他一分。」傅校長聽了說:「考你的課能得六十 九分已經不錯了,還可以拿九十九,我就准他繼續領獎學金。」這 是我進人類學這個領域的經過。畢業後我留在系上當助教,到了民 國四十四年,中研院成立民族學研究所,我就到院來做研究工作, 時間過得很快,至今已經四十一年。 為什麼人類學不能研究自己民族的文化? 在這段不算短的日子裡,我經歷了三次學問思潮上的轉變,而這 些轉變跟台灣人類學研究的轉變過程有密切關係,而到今天我還是 在這個過程中掙扎著。起初,從大陸來的學者代表早期的傳統,在 民族學方面研究對象以少數民族為主,如大陸的西南、東北地區文 化簡單的民族。到了臺灣,他們就以南島語系的高山族作為我們研 究的重心,研究的方式是長期居住於當地,詳細的記錄他們過去傳 統的文化、歷史,當時有很多現在已成古典的民族誌出版。可是早 期的學者們卻對西方思潮沒有什麼接觸,研究的方法較為保守,一 直到一九六○年後,我從美國回來,開始有所轉變。 我反問:「我們研究一個民族的文化,文化的觀念擴大了以後, 為什麼人類學只是要研究簡單的、原始的少數民族文化,文化的理 解為什麼不能也回到了解我們自己,研究我們自己漢族的文化?」 可是要研究我們自己,碰到了兩個困難要克服,頭一個是我們原先 受的訓練和技巧是研究別人的文化(異文化),對別人文化與我們 的「不一樣」,來加以分析理解;而研究自己的文化就容易掉入熟 悉習慣想當然爾的陷阱,這是很多同行人類學家反對回到研究自己 文化的原因。第二個困難更難解決,從前我們都是到某一個小村落 長期的深入的研究。比方我以前到彰化的一個小村落待了一年多, 村裡兩百多戶,每一戶我都認識,現在如果要倒過來研究漢族,那 時在大陸有十億人口,臺灣也有一千多萬人,以從前所受的研究方 式及訓練,尤其是方法論方面,能夠滿足所需嗎? 經過這樣的思考,於是我們擴展人類學的視野進入到社會科學如 社會學、心理學共同找出未來人類學研究的新道路。之後,我們真 的做出不少社會科學綜合的研究著作。因為講究方法論再加上科技 整合,因此對人文思想、社會現象來說,這是一個新的發展階段, 也使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成為臺灣社會科學的發展中佔重要地位。 但是我受到的批評很大,因為早期傳統主流派的人類學家認為人類 學是人文學,對於我、楊國樞、文崇一等人的作法,認為是帶離了 人文學到社會科學的領域中去了。人類學是追求通則的科學,還是 解釋的人文學,直到今天這樣的辯論還在。 王世杰以自己卅八歲當大學校長鼓勵李亦園勇於任事 把人類學帶進社會科學,也許有它的後果,面對這樣的批評,我 曾經感到很痛苦。雖然如此,但是我不後悔,我認為人類學是一個 很複雜的科學,我們把學問帶入一個講究方法,更有科學原則的境 界是很重要的,這樣的改變是很有意義的。我認為假如沒有經過此 一階段成為社會科學的洗禮,很難使今日的人類學具有既是人文, 又是科學的屬性。中研院民族所歷經三次的轉變,從人文學變成社 會科學,又從社會科學回到人文學的立場,這是與自然科學不同的 ,社會思潮的出現會影響研究方面與趨勢的變遷。對於前輩學者給 我的教訓還是很感謝。 下面我要談一談我在行政方面的經驗:一九六○年代,有一個「 東亞學術研究計畫委員會」,由我的老師李濟主持,這個機構接受 國外的支助,提供研究人員每個月比月薪多三分之二的學術補助費 ,對於一個月只有一千多塊台幣,對幾乎無法合理生活的我們來說 ,是很大的幫助。我曾經當過這個機構的秘書和委員,我瞭解它的 過程。後來國科會(前身為長期科學發展委員會)也是仿照這個模 式經營,直到今天,我深刻感受到為整個學術界的分配資源的原則 ,以提昇學術的重要性。一九七一年我擔任民族所副所長,王世杰 院長找我代理總幹事的職務,我想自己還太年輕,我告訴王院長: 「我才三十八歲,我能做嗎?」沒想到王院長回答:「我三十八歲 做武漢大學的校長。」我無言以對,只好接下擔子。當時我原以為 只代理三個月,沒想到老總統把王院長的辭職信壓了兩年才批准, 所以我就做了兩年。 在這兩年行政經驗中,我更體會到整體的利益與個人利益間相互 平衡的重要性。每個人都有本位主義,但從整體的觀念來看,全體 的意義比個人研究的意義更重要。這七、八年來我義務負擔蔣經國 基金會的會務,我也體會到對全世界研究中國文化、研究台灣所給 予獎助的深層意義。我感謝我的老師和前輩,給我機會和訓練,得 為公眾故事,而從這些經驗中,我得以體會整體的好處,比單獨本 位主義重要得多。可是我發現現在許多年輕一代的學者有較強的本 位主義,較忽略整體的重要。我希望院長能給予機會多鼓勵年輕的 一輩參與院裡的事物,把全院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體認「整體 好,自己的單位就會更好的觀念。 結語:楊國樞副院長 聽完三位院士精彩、豐富的故事內容,我個人也有一些感想。我 也是轉系生,雖然是不是轉系生不須強調,但轉系這件事對一個學 生來說卻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在現行教育體制下,轉系並不容易, 但三位院士轉系動機非常強,這表示他們清楚知道自己的興趣,自 己要做什麼,而且一旦確立目標即破釜沈舟勇往直前。 其次,他們從事學術研究的態度令我十分感佩。他們不求名利、 追求知識真諦的執著,都是知識份子的榜樣。學術研究已成為他們 生命的一部份。學問不是裝飾品,做學問不是為了搞個人的招牌, 尤其像吳院士是學醫的,他如果選擇臨床,一定名利雙收,但他選 擇了需要耐得住寂寞的基礎醫學研究工作,沒有堅強的毅力、堅定 的人生目標,何能致此?即便是他們參與行政事務之後,仍然不忘 學術研究,想辦法繼續做研究工作。 第三點,「創新」是他們共同具有的特質。他們對研究題目的選 定是基於興趣與強烈的好奇心,而不是隨便找個題目,虛應故事。 再者,在研究過程中,無論環境、資訊、儀器如何的日新月異,他 們都能精益求精、求新求變,時時驅策自己不斷進步。 以上是我個人的一些感想。今天非常謝謝李院長、吳院士、李院 士願意與大家分享他們個人的心路歷程,也謝謝各位來賓的光臨, 再見。(全文完) 【本通俗演講系列(一)∼(四)分別刊載於週報第607、608、 609及6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