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學科演講◆◇ 從周易和生物看人生 賈福相主講(85.9.4本院跨學科學術演講會) 四個月之前,因中風住院,躺在那間白色方城裡,不能吃,不能 講話,一條管子通靜脈,一條管子通胃,又感染了肺炎,發著高燒 。發燒的時候,人就會胡思亂想:「活著有甚麼意思?」 這句話已問了幾千年。科學不能回答,哲學的答法各異。突然覺 得這是個沒有意思的問題。因為到頭來,每個生命的意思都不同。 從生物演化的觀點來看,人的本性有慾,有貪,有自私,文化使 我們昇華了些,把慾和貪改名為幸福和快樂。但甚麼是幸福和快樂 呢?有人要立功立德立言,有人要升官發財,有人要閒雲野鶴,有 人要古廟青燈,而大部份人是樣樣都要一些,這是必然的,因為, 人是多樣的。就是同一個人,也因年歲不同或職業不同,所追求的 也自然不同。硬要找一個統一的意思,就有些緣木求魚了。其實緣 木求魚也並非不可能,在淡水的紅樹林中就有一種爬樹的魚。 在中國的傳統哲學中,只有周易講變(道有變動),講陰陽對立 和循環(一陰一陽之謂道),講天地人合一(易有天道焉,地道焉 ,人道焉),講適應(為道所適),講簡單(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 ),講不變。活活潑潑,自自由由,行雲流水,而又婉轉圓美。 就在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收到了沈哲鯤教授的來信,要我作這 次講演,我立刻就答應了,而想到的題目是:「周易與人生」。 現在想來,這個題目可能是一大敗筆,因為在諸位面前,有些不 自量力,一定會出之於膚淺,如此,請大家原諒。 應該是三十年以前吧,我在英國新堡大學教書。有一次,去劍橋 大學探訪一位有忘年之交的老教授,他曾在美國華盛頓大學教過我 細胞生理。 坐在他寬大、古舊的辦公室裡,一邊喝酒,一邊東西南北地聊天 。後來談到中國的經典,他從書架上抽了本英譯的易經,一本德譯 的易經,又一本線裝中文易經,拿給我看。我告訴他,雖然易經的 書名我知道,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易經的書。捧著那部清朝版本的 易經,一頁一頁的翻看,每個字都好像細小的蝌蚪,游來游去。那 本書突然變得好重,壓得我一頭汗水,心中有些不自在。 之後若干年,有時也和中國朋友們談古書,但沒有一個人讀過易 經,而且每次談到這本書,都有種非常疏遠、非常神秘的感覺,而 且有點莫名其妙的怕。 直到有一天,在加拿大多倫多中國城聚餐,在座的都是工程師或 教授,其中有位能言善道、神采飛揚的鄭先生,說他懂易經。原來 他在建中讀書時,每天都經過國立博物館門囗,那兒有一位算命老 人。一天,老人告訴他,在他所見過的年輕人中,唯鄭先生最有靈 性,而數學也一定出色,老人願意傾囊相授。就這樣,每天他都會 去學半個小時,終於把易經弄懂了。可真不容易。鄭先生後來又談 麻衣相法,談舍利子,談金丹,談長生不老和大千世界。他的身子 裡好像裝滿了「道」,不得不洶湧而出。突然,我在劍橋大學時那 種不自在的心情又回來了。但那時不自在得有些悲哀,這次卻不自 在得有些迷惘。懂得了易經,就會高人一等了嗎? 少年時讀書,正是二次大戰,學校忽聚忽散,課程表隨時更改, 師資難求。幾位教中文的老師,也從未談到過易經。有一位作文老 師,曾經在課堂上大聲疾呼:「天下最好的書,是總裁的《中國之 命運》,多一個字就太多,少一個字就太少。」這位老師聲淚俱下 ,大有「風瀟瀟兮易水寒」的悲壯,把學生們都嚇壞了。大學時讀 了點論語,但也未讀過易經。 年事漸長,而知天命了,而耳順了,科學的誘惑力、成名發財的 幻想慢慢變得脆弱,於是,我又重拾文筆,再讀古詩詞,再讀經典。 兩年前,一位友人送了我一本唐華訂正的《孔子易經讀本》,是 一九九一年正一善書出版社印行。拿到書後,碰巧去泰國渡假,在 泰國一週,這本書就成了我唯一的精神食糧,坐在椰子樹下,坐在 游泳池旁,坐在沙灘上,有空就看。看不懂的地方就略過,看得懂 的地方就圈圈點點地作了筆記。 兩年來,斷斷續續,有機會就買本與易經有關的書,手頭總有十 幾本了吧,有大陸版的、台灣版的,也有香港版的。每本都看,但 沒有一本看完。 據統計,研究易經的書到今天已有三千多種,註解易經的書有一 千餘種,而堪稱易經大師者也有七百餘人。 我沒有請教過大師,也不會占卜看風水,更不會背誦六十四卦的 卦辭和爻辭,只是一個好奇的人,走入易經的森林,拾一片葉子, 撿一朵花,偶而也拿起一塊石頭,看著石頭上的紋路發呆,抱著這 些撿來的財富,滿心歡喜,如浴春風。劍橋的老友早已作古,鄭先 生給我的迷惘也煙消雲散了。 這樣讀易經的喜悅,使我記起了在加拿大溫哥華島溫帶雨林中採 野蘑菇的一次經歷。我不認識蘑菇,但非常喜歡吃,特別是蘑菇燒 豆腐。那一次,我帶了本蘑菇分類書,每看到一枚就坐下來鑑定一 下,老的不要,小的不要,可能有毒的更不要。五月的森林,有一 種特別潮濕的腐木香味,很多野花正在盛開,有巧克力百合、仙人 鞋蘭花、黃花臭白菜。整整一個下午,我採了不到十五枚蘑菇,全 身上下都弄髒了,鞋子也濕透了,但歸來時,那種抱著蘑菇的滿心 歡喜是無法形容的。 孔子五十而學易,到七十歲「而不踰矩」的時候,他說:「假我 數年,若是,我與易則彬彬矣。」「彬彬矣」是一種多麼恬然的境 界!讀了孔子的十翼,對儒家的哲學思想就更清楚了。在論語中, 孔子不講亂、力、怪、神,在繫傳的四千兩百餘字中,他卻講到「 神」二十一次。他的神不是上帝,不是如來佛,而是「陰陽不測」 ,是「知幾其神乎」,是「動之微」。我們俗語說:「尾巴一動, 我就知道你往哪裡飛。」尾巴未動就已知道,豈不是神嗎?宋代女 詞人李清照,年輕時與情人「月移花影約重來」的時候,曾說:「 眼波纔動被人猜」。而眼波未動就被猜中了呢? 易經不是天書,沒有玄秘,它的人生觀和宇宙觀比我讀過所有的 古書更靠近科學,更有邏輯,也更容易懂。「易之為書也不可遠, 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 典要,為變所適。」這裡,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讀易經不要想得 太遠,不要鑽牛角尖,易的道理,上上下下,東西南北的亂跑。易 不是經典,其中心思想是一個「變」,但變也不是亂七八糟的,而 是「化而裁之謂之變」。譬如說拍電影,殺青後可能有四、五小時 之長,導演要把它剪裁成九十分鐘長,裁時一定要有目的,要有藝 術,要有規矩,由而才能顯示出導演的天才。 「為變所適」就是適應,這是生態學和演化論的大題目,生物學 的適應,不僅是為了自身的生存,也是為了種族的延續。很多動植 物生殖後會死亡,如果為了自己最好不生殖,但只有死才能有更多 的基因流傳下去。在生物學我們也講預備適應(preadaptation), 這也是知幾,因為事情還沒有發生就已準備好了。 更簡單一點,「易之為書也,原始其終,以為質也」。這是說, 易經從頭到尾是談老實話,講老實事。 易經有經和傳兩部分,經大部分是符號,是由洛書河圖演化而成 ,只是更簡單了些,更自由了一些,不再是圖和書的圈點和線,而 是兩條橫棒。一條完整的是陽爻,一條斷棒是陰爻,爻者交也,爻 者動也,三爻重疊成八卦,這是單卦;兩個單卦(六個爻)重疊成 了六十四卦,卦有卦辭,爻有爻辭。每個卦都是方程式,可以計算 ,可以占卜。兩個雙卦重疊(十二個爻),可以組成四千零九十六 卦。 太極圖是個大圈,極已到了頭,到了邊緣,再「太」一下,就比 邊還遠,就出頭啦。十七世紀西班牙皇帝的座下刻著三個大字,"Ne plus ultra ",意思是"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後來哥倫布發現新大 陸,就把"Ne"拿走,因而成了"此外尚有他物";老子說"太極"之外 有" 無極",一個字,就拆了太極圈的牆。無牆更自由。 爻的排列順序各有不同的意義,爻與爻相交,無窮無盡,千變萬 化,就像細胞中的染色體,在減數分裂時,有數不盡的變化。一個 十八歲的男人,每十二小時至少可以製造四億個精子,一輩子產生 的精子可達天文數字,但沒有兩個精子是完全相同的。DNA是如此, 兩條盤旋的長鏈,在分裂重組中,千千萬萬,不可盡數。用爻來代 替洛書河圖中的圈點和線,製成八卦,是了不起的一大進步。 八卦的創作是:「古者包義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 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 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短短的五十餘字,就已 包括了科學方法論,天上日月星辰變化的現象,地表上春夏秋冬, 及風雨山川變化的自然定律,各種生物生理形態,仔細觀察、比較 ,再看自己的身體構造和功能以及食和色的種種行為,這一切理解 了,會通了,整理出頭緒來,作了方程式(八卦),就可以推測將 來,由之而了解宇宙大神的奧秘和世界萬物的情理。一動全動,天 地人都包括了。 八卦的占卜,不是燒點紙錢,念念有詞,就會考取大學,升官發 財,多子多孫,而是一種由仔細觀察比較之後的假設和預測。大學 教科書的「科學方法」是觀察,假設,預測,實驗,結果。結果與 預測相符合就對,不符合就再作假設,重新來過。這一套就是伏羲 的占卜方法,他的結果只是可能性,沒有實驗証明。占卜可能對可 能錯,要為「變」所適嗎?要「引而申之,觸類而長之」嗎? 生態是研究生物與環境的關係,就是「與地之宜」,環境包括光 、溫度、濕度、雨量、地形,以及寄生蟲、敵人、競爭者和配偶等 等。許多關係都可以用公式來表達,一個簡單的例子就是族群數量 的變化。以人口來說,一個地區的人口,因時間可增可減,或者不 增不減,人口變化由生死率及人口總數來表示:△N/△t =(b-d)N 。在這個方程式中,N代表人口總數,△代表變化,b代表出生率,d 代表死亡率。這個方程式告訴我們,如果b大於d,人口就會增長;b 與d相等,人口就不增不減;如果b小於d,人口就會減少。這些都與 人口總數直接有關。當然,近代人口變化又與移民有關,因此b與d 也要作出相應的修飾,即b應代表出生率和移進的人口率;d應代表 死亡率和移出的人口率。所以,如果知道生死率和移民率,就可占 卜將來人口的變化。當然,這些變化又受天然力的左右,譬如地震 、颱風、水災、旱災、流行病等等。人類在八百萬年前開始,經過 石器時代及銅鐵器時代,全世界的人口很少變化,從初世紀到十七 世紀這段時間,人口的增長還是不大,而在近兩百年卻直線上昇, 地球的資源已經不能再供給養活這龐大的人口了。 可惜的是,易經的符號和數字的科學觀念沒有被擴大發揚,歷代 的大學問家都潛心於注釋,愈注釋愈麻煩,我們不再讀周易,而是 漢易、唐宋易、明清易和近代易。有時各家注釋不一,於是,後學 的人被領進了各家之言的黑洞,我非常贊成南懷瑾先生「以經解經 」的看法。而另有一部份人進入了看風水和算命的玄宮,演變成迷 信,已不再是易經的原意了。 「天地絪縕,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講的是生命起 源和生物多樣性的發展過程。這個題目在大學的生物課中至少要講 三個小時至一年。地球的存在可能是四十餘億年,而最早的細菌化 石被鑑定為三十多億年,從地球的誕生到第一個細胞的十多億年中 ,在缺氧而多氫的大氣裡,有機物,特別是DNA,漸漸地在電和熱的 燃燒下形成,發酵,終於合成了可以遺傳的細胞。「男女構精」並 不單指男人和女人交媾,而是指雌雄的有性生殖。有了有性生殖, 才能演化成萬物。易經的十六個字,在生物學的兩個大問題上,一 言中的,不似其他的古老宗教和哲學,卻說,天下萬物是神按計劃 而創造的。 易經不只有科學的清晰和邏輯,有些爻辭也像詩一樣的美好,意 味深長。這應該是中國最早的詩了,例如: 一、「鶴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 二、「困於石,據於蒺藜,入其宮,不見其妻。」 三、「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四、「明夷於飛,垂其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 五、「憧憧往來,朋從爾思。」 六、「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 七、「乘馬斑如,泣血漣如。」 八、「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無用。」 九、「謙謙君子,用涉大川。」 十、「賁如番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 十一、「田無禽。」 十二、「有孚不終,乃亂乃萃,若號,一握為笑。」 十三、「鴻漸於磐,飲食衍衍。」 十四、「其亡其亡,繫於苞桑。」 易經有三百八十四條爻辭,我只選了十四條,這些爻辭,讀完了 之後似懂非懂,但會引起一種知心的感覺,可以影響情緒。好的藝 術,不一定要懂,能感覺就夠了。第六條是離卦的一條爻辭,離為 火,說對突如其來的壞人,不留一點情面,要火燒他,取他的命, 再把他的屍體丟掉。真是大刀闊斧。「田無禽」像張貼在獵場上的 招牌,不能再簡單了。有一次,我和一位朋友在深山中開車,看到 一座路牌:「橋狹,車寬」(Narrow bridge,Wide Load)。只有 四個字,印象鮮明,我的朋友回家後,就寫了一首詩。第十四條, 使我想起了兒時的一次經歷,那時爬上桑樹採葚子,突然失腳,雙 手拉著一條枝,大喊救命,真是「其亡其亡,繫於苞桑」了。 最後,我想和大家分享一段繫辭:「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 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自天佑之,吉無不利。」這一段告訴 我們,平常要注意一些自然和人世間的現象,玩一玩傳辭,如果社 會或自然有動蕩,就觀察它的變化,遊戲一下占卜,天助自助者, 人生就會大吉大利。 其中很重要的一個觀念是「玩」。這是建議人生要幽默一些,不 要太執著癡呆。要活潑,要自由,不要迷信,成事在天嘛!但一切 由自己開始,到頭來,自己就是天,很有點「佛在心中」的意味。 宗白華是一位研究美學的近代詩人,他在一首題為「信仰」的詩中 寫道:「我信仰,一切都是神,我信仰,我也是神。」也正是這個 道理,神是君子,神是智者,君子也有錯,智者也有愚,只要「旁 行而不流」,就可以「樂天知命」。 易是變,是不變,是簡單,是天地人合一,是陰陽對立與循環, 是生生不息。把這些觀念揉入了生命,就是多樣性,生老病死只是 自然的過程,放心地活著,誠實地活著,上卦,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