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心得》 溼地上的足跡 動物研究所助研究員 謝蕙蓮 前言 幾年來,我以河口及沿岸溼地為起程點,著力較多的研究課題是 台灣多毛環節蟲多樣性與棲地變遷的關係。我的研究地點在野外現 場,遇到泥濘地,寸步難行;遇到深水處,必需搭乘船隻,任憑風 吹浪打。但是,在野外工作的日子,也有風和日麗、波平如鏡且有 候鳥作伴的好時光。能夠遠離塵囂、接近自然、感受其它類型的生 命的脈動,同時,從事自己喜愛的工作,而且是有意義的工作,我 想這樣的生活是值得介紹出來與大家分享的。 溼地採集 潮水退去的泥灘地上,仍然有些溼滑。我們一行人習慣性地微張 著兩臂,背著採集工具,小心翼翼地往水邊走去。誰也不願在工作 開始前,就來個四腳朝天。這個泥濘的低窪沼澤,座落在淡水河河 口北岸,與隔岸的觀音山默默地相伴。它們守望著台北盆地,經過 漫長的歲月,比你、我的一生更老、更久。可是,我實在沒把握這 樣的一世紀又一世紀的守望,山與窪的俯仰,能持續多久。繁華似 錦的都會發展,很可能在轉瞬間剷平了山,也填平了地。 就在我們的背後,沼澤地上生長著一群耐鹽分的水筆仔紅樹林, 白色的花盛開著,黃綠色的胎苗掛滿枝頭。我叫不出名字的蜂飛舞 其間,與捷運線以北的車水馬龍相映成趣。水筆仔因其稀有,所以 珍貴,這片沼澤也因著樹的珍貴,而被保留了下來。我們來這裡採 訪的,是另一群水族類。大部分的人們甚至看不到牠們,更遑論牠 們的名字、牠們的形貌。但是在潮水能淹蓋到的灘地裡,牠們卻成 千上萬地生長著,而且代代相傳。 牠們的中文名字統稱為「多毛環節蟲」。雖然被人類歸屬於無脊 椎動物環節動物門,且被戲稱為蠕蟲(worm),但是自寒武紀出現在 地球上迄今,牠們的形態有了非常多樣的變化,與牠們的近親─蚯 蚓類(貧毛環節蟲),大相逕庭。有的種類像是一株小耶誕樹,有 的像是一件拂塵撢子,有的卻像是一朵花,當然有的比較像蚯蚓。 大自然永遠不會留白,牠們也是一群色彩繽紛的族類。牠們的分布 範圍極廣,有小部分成員分布在高山溪流裡,而絕大部分的成員都 分布在海水的環境,包括從河口到深海,從泥地到沙灘,從岩礁到 珊瑚礁。 小蟲的角色 多毛環節蟲是生態體系的一環,對人類沒有直接的經濟效益。但 休閒海釣所用的餌,卻以牠們為上品。牠們以沉積在海底的,或懸 浮在水中的有機碎屑為食物,因此能利用淤泥、懸浮微粒等,將其 轉變成自身的組織,也就是次級生產力。經由這種攝食活動,以及 其它的習性,像是築管,掘穴等,把堆積在泥沙沉積層裡的物質消 耗掉,或者把水體過濾,扮演「清道夫」的角色。即便是這樣卑微 的生命,卻左右著物質在水層與海床間的循環通道。沒有了牠們的 翻攪、鑽動、消化、分解,海底沉積層物質的循環,將由有氧的代 謝路徑,轉向無氧的代謝路徑。 雖然在海洋的環境裡,到處都有牠們的蹤跡,但細究起來,各族 群的分布並非均勻或逢機。譬如眼前這個淡水河河口紅樹林沼澤地 ,彷彿特別受到牠們其中纓鰓蟲一族的喜愛,每平方公尺的族群密 度可以高達數萬隻(平均19,000/m2)。為什麼在淡水河繁衍種族 呢?這個百穢匯集、嚴重污染、泥濘缺氧的地方,多少人們避之唯 恐不及,又有多少人們要填土造地。為什麼又不在這兒呢?河水、 潮汐帶來豐富的食物;紅樹林林蔭覆蓋下,經年累積的腐植土攫住 了有毒的重金屬;外在環境對牠們而言,還算乾淨吧!另外,更可 能是牠們本身的適應結果,對惡劣的環境,已有了抗力或耐力。通 常,牠們對重金屬的毒性相當敏感,但是對有機物質的污染,倒是 能加以利用,將之轉化成自身的生殖力,使得族群在短時間內可以 快速成長。因為有這樣的生物反應,有些種類已被標定為有機污染 的指標生物種。海域體系的健康或不健康,興盛或頹廢,是不是能 正常運作,除了溶氧值、酸、鹹值等等,這些數學標示外,水族類 的反應更接近真實的生命世界!水族類的變化,實際上提供給我們 相當寬廣和深遠的思考空間,讓我們反省人與環境的相處之道。 小蟲在台灣的處境 台灣是個海島,近、沿海也曾有過物產豐饒的景象。如今看海的 時候,必需爬上數公尺高的鋼筋水泥堤防。而這龐然大物,從南到 北,從東到西,嚴重地阻隔了大地與海洋的生脈相通。在這長堤上 ,只餘幾個缺口(原是各河川、溪流的入海處),來承擔海洋與陸 地的交流。而從這些缺口流出去的河水或溪水,也泰半挾帶著人們 在陸地上製造的各式的污染物質和垃圾。沿岸潮間帶愈來愈狹窄, 底棲水族類的家園漸漸流失。因為沒有溼地、灘地的緩衝,強風大 浪直接侵襲著海岸城鎮。沒有生命力的河口與沿岸灘地,便不再能 發揮其原有的沉澱、過濾、淨化的功能。 經濟發展的結果,原為提升我們的生活品質,但不當的發展,確 已導致生態的失衡,甚至不可逆性的破壞。以物種多樣性的永續發 展而言,我感到生態學的研究,正面臨相當大的挑戰。棲地的復甦 與重建,我稱之為台灣21世紀的「生態工程」,正試煉著我們以 生態學研究為職志的研究人員的學養、智慧、毅力與擔當。 結語:蟲給我的磨練 由於牠們常大量棲息在沙灘、溼地、沼澤裡,為了瞭解牠們,我 與我的伙伴們必需巔撲、彎腰、蹲下、甚至跪下,在泥濘中,用雙 手打下採泥器,連土帶蟲挖起來。又因為牠們大多形體纖細、微小 (有些種類小於1公分長),因此必需有好的眼力、耐力,才能將 牠們從萬般雜質與泥沙顆粒中挑揀出來。定量的計數測量更是需要 細心與耐心。辛苦的事是,這樣的辨識、挑揀過程,以目前最先進 的電腦影像處理系統,也仍然無法代勞。唯其細小、必需借用光學 顯微鏡、電子顯微鏡或雷射光顯微鏡等來觀察牠們。回想過去十多 年來,與牠們的接觸、對牠們的研究、觀察過程,使我學會了細微 的操作動作,而且在顯微鏡前可以連續工作四、五個小時,不覺得 心煩氣燥。牠們雖然微不足道,但因承載著生命力,而使我倍感生 命的可貴與精緻。另一方面,我也發現,透過研究這種小東西,很 能檢測出學生、助理的心性。 咚、咚、咚,鐵槌敲打採樣器的聲音,為寧靜的河岸增添了一點 音符。日已偏斜。這次我們在沼澤潮間帶的定量採樣已經完成。收 起採樣工具,包括直徑8公分的一截40公分長的PVC塑膠管、 一根鐵槌、兩個0.5mm的篩網、以及12個樣品瓶,打包,背負,踩著 溼泥,往岸上圍籬走去。我們的腳印,有時重疊在蟲所爬過的、纖 細的、迂迴的足跡上。回頭望過河岸溼地,錯落有致的腳印雖然緩 慢地前行,但我知道,我並不是孤單地在走。我期望,也自我惕勵 ,在一片又一片的溼地上,在一次又一次的研究工作中,我能一步 留下一個腳印,清晰而踏實。 ∼83年3月春雨暫歇∼